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曾國藩②野焚 | 上頁 下頁
二三


  真個是百事叢雜,千頭萬緒,曾國藩靠著思慮周密和多年來的用兵經驗,對已臨的和將臨的一系列大事小事,逐一作了細細的思考。待基本就緒後,他親自草擬了一份謝恩折,並將收復兩江、攻取江寧的用兵計劃向皇上作了報告。為了使皇上採納他的不從東面,而從西面進攻的策略,他很用心地構思了這樣一段文字:自古平江南之賊,必踞上游之勢,建瓴而下,乃能成功。自咸豐三年金陵被陷,向榮、和春等軍皆由東面進攻,原欲屏蔽蘇浙,因時制宜,而屢進屢挫,迄不能克金陵,而轉失蘇、常,非兵力之單薄,實形勢之未得也。今東南決裂,賊焰益張,欲復蘇、常,南軍須從浙江而入,北軍須從金陵而入。欲複金陵,北岸須先克安慶,南岸則須先攻池州,庶得以上制下之勢。若仍從東路入手,內外主客,形勢全失,必至仍蹈覆轍,終無了期。

  曾國藩相信,皇上是會批准他這個西面進攻的制勝之策的,萬一不同意,他也要據理力爭。在這個重大的決策上,他不能作絲毫的妥協,直至辭去兩江總督之職。

  謝恩折擬好後,天將放亮,他吩咐王荊七將奏稿送到文書房謄寫,便吹熄蠟燭,倒頭睡下了。這一覺直睡到黃昏才醒來。在曾國藩的記憶中,從未有過如此安穩的睡眠。心裡高興,吃過晚飯後,曾國藩便打發荊七請康福來,今晚要和他圍幾局。

  半年前,曾國藩從吉字營中選拔二百名樸實強壯的勇丁,由朱品隆帶著來到他的身邊,充當親兵營。曾國藩任命康福為親兵營統領,朱品隆為副。在康福、朱品隆的訓練下,親兵營人人武藝高強,一以當十,對曾國藩忠心耿耿。

  康福帶著祖傳雲子,應召而至,二人興致勃勃地下起來。

  「大人,你老的技藝大大提高了。」當曾國藩將被包圍的兩枚黑子拾起時,康福笑著說。

  「比起那年在洞庭湖來是有些提高,這多虧了你的指點。」

  曾國藩今夜特別高興,剛才又吃了兩子,益發興致高。

  「大人誇獎。」康福邊說邊注視著棋子,現在對付曾國藩,他必須聚精會神,稍有不慎,便有失子的可能。

  「價人,這幾年來,你與不少將領們下過棋,你認為誰的棋下得最好?」

  「下得最好的嘛,」康福略作思考,說,「以前是羅山先生棋藝最精,現在要數次青統領下得最好了,雪琴統領也下得不錯。」

  「我湘勇將官除打仗外,人人都會琴棋書畫,這是古來少有的。」曾國藩得意地說。這也是實話。湘勇將官絕大多數出身書生,琴棋書畫自是他們的本行。

  「大人說的對。但我也聽說,長毛中也有人圍棋下得好。」

  「真的嗎?」曾國藩饒有興致地問。

  「聽人說,長毛頭領中精于圍棋的,第一要數石達開。」

  「這有可能。」曾國藩點點頭,「據說石逆大不同其他人,不但會打仗,也會寫詩。聽人說石逆那年在九江潯陽樓上,即興題了一首詩。就詩而論,寫得不壞。」

  「石逆的詩是如何寫的?」康福好奇地問。

  曾國藩想了想,把石達開的題詩背了出來:

  「揚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只覺蒼天方憒憒,要憑赤手拯元元。

  三年攬轡悲羸馬,萬眾梯山似病猿。妖氛掃時寰宇靖,人間從此無啼痕!」

  「口氣倒不小!」康福微笑著,一瞬間,腦子裡出現了弟弟康祿:他現在哪裡?會不會跟石達開進了四川?

  「說實在話,此人也是個人才,可惜作了賊首。」曾國藩從心底裡為石達開惋惜。「那麼第二個呢?」

  「第二個便要數韋俊了。」

  「韋俊也會下圍棋?」曾國藩似乎突然想起什麼,大為驚喜。

  「是的,僅次於石逆,在長毛中坐第二把交椅。」

  「好,好!」曾國藩習慣地用手梳理著胸前的長須,兩眼凝視著前方,弄得康福莫名其妙。「價人,你和韋俊去下兩盤如何?」

  「和韋俊去下?」康福愈發摸不著頭腦了。

  「是的,你去下贏他!把楊國棟找來,你們一起去。」

  康福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五更未到,韋俊就醒了。近一個多月來,他常常都這樣,每到這時,他心裡就生髮出隱隱痛楚。四年前,天京內訌,韋俊的二哥北王韋昌輝慘遭殺戮,韋俊在武昌城裡嚇得心驚肉跳,常覺不測之禍就要降臨頭上。幸虧他與翼王石達開很要好,翼王后來入京主持朝政,在天王面前竭力稱讚韋俊能征慣戰,功勞赫赫,又暗地叫韋俊上一道奏章給天王,表示堅決擁護天王誅殺韋昌輝,誓死效忠天王,又將三歲的兒子送到天京作人質。這樣才取得天王的信任,不再株連到他的頭上。韋俊終於安下心來。去年天王重新調整軍事領導集團,任命他為左軍主將。韋俊感激天王對他的信任,要從心底深處抹掉韋氏家族不幸的往事,全力去爭取自己今後的前程。但今年來,許多事情使韋俊又陷於憂慮之中。先是五軍主將中的其他四人,一個接一個地封王。中軍主將蒙得恩是天王最寵信的人,在朝廷中扶持朝綱,封贊王,他不能說什麼。陳玉成、李秀成戰功卓著,全軍敬佩,封英王、忠王,韋俊也沒有意見。但李世賢參加起義時,不過才十來歲的娃娃,這些年戰功平平,封右軍主將猶不夠格,現在居然也封侍王了。

  而他,始終只是一個「義」。論功勞,別的不說,單是兩次下武昌的功勳,就讓李世賢遠遠不及;論資歷,癸好三年,韋俊就受封國宗爺,賞穿黃袍,而李世賢只是一個普通聖兵。李世賢憑什麼封王?難道因為他是李秀成的堂弟;而自己不能封王,是否也因為是韋昌輝的胞弟?想到這裡,韋俊渾身發冷,感到前途一片陰暗。最近,從天京傳來消息,說天王族弟幹王洪仁玕要追究他丙辰六年丟失武昌的責任,擬撤銷他左軍主將之職,召回天京。韋俊心裡想,自己在天王心目中尚有點地位,憑藉的就是手下八千子弟兵,倘若召回天京,離開了弟兄們,則如同魚兒離開了水,成為別人砧板上的菜了。

  江南大營的潰敗不僅沒有給韋俊帶來歡喜,反而使他又增一分恐懼。戰事不利,天王要用他,一時還不會下手;打了勝仗,力量雄厚,就會想到要剪除異己了。丙辰六年的內訌,不正是發生在踏破江南大營之後嗎?他天天忐忑不安,也曾暗暗想過,大丈夫豈能眼看著人為刀俎,己為魚肉,而不思動作?但如何動作?學當今的翼王出走邊徼,還是學前明的闖王遁入空門?他覺得都不好。天已放亮了,韋俊仍然心煩意亂。他起床,推開窗門。正是暮春季節,長江南岸的池州府草長鶯飛,春意盎然。他想城外的春意必然會更濃,於是叫起侄兒韋以德,帶著幾個親兵,背上弓箭,跨上戰馬,悄悄地出了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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