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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這樣,溥傑每天放學回家,必帶一個大包袱。運出的字畫古籍,都是出類拔萃、精中取精的珍品。王羲之、王獻之的字不必說,有鐘繇、懷素、歐陽洵、宋高宗、米芾、趙孟頫、董其昌等人的真跡,有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的原稿,有王維的人物,馬遠和夏珪、馬麟等人畫的《長江萬里圖》,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還有閻立本、宋徽宗等人的作品。古版書籍方面,乾清宮西昭仁殿的全部宋版明版書的珍本,都被溥儀和溥傑兄弟偷運出去了。運出的手卷字畫、掛軸冊頁、古版書籍,不計其數,而且還在繼續偷運著。

  在溥儀、溥傑偷盜正忙的時候,北京城外,炮火連天。吳佩孚、曹錕要建立親英政府,張作霖卻要建立親日政府,最後只有用槍炮說話。張作霖很快退回關東,北京政府完全控制在直系手中,徐世昌總統見左右不了形勢,倉皇出逃。而莊和太妃也在此時升天。

  這一夜,月色特別好。

  「萬歲爺,不如出去散散步,悶在屋子裡許多天了,對身體不好。」阮進壽這樣勸著皇上。現在溥儀特別害怕暗夜,就是在一群狗和一大群太監的護衛下也不敢出去。許多天過去了,連白天溥儀也蜷在養心殿裡,很少到毓慶宮去讀書。

  聽了阮進壽的話,溥儀往外面看了看,月光如水,蒼天澄明。便說:「好吧,去去就回來,不要走遠。」

  溥儀帶著他龐大的狗的隊伍,又在一大群太監地簇擁下才走出養心殿。穿過月華門,眼前驟然開闊,溥儀的心裡也舒暢起來。不知不覺穿過日精門,信步來到景仁宮旁。

  突然,啪地一聲脆響,隨後是一句:「我要殺了你!」

  「啊——」溥儀大叫著,抱頭就往回跑,一群狗汪汪汪地叫著,太監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隨著跑,一氣跑到上書房,溥儀臉色青紫,嘴唇發黑,阮進壽見皇上恐怖成這樣,問:「萬歲爺到底看到了什麼?」

  過了許久,溥儀才說道:「我聽到有聲響,隨後是一個人喊『殺』,要謀害我。」

  阮進壽明白了,那「啪」的一聲,必定是麻將的聲音,隨後的「殺」則是「通吃」的意思,萬歲爺耳朵尖,恰恰就聽到了。

  阮進壽道:「直奉開戰,徐世昌出逃,萬歲爺可能受了刺激。今晚上聽到的,是萬歲爺的幻覺,萬歲爺,沒有什麼,休息去吧。」

  「我明明聽到的。」

  「到現在宮裡不安靜的很嗎?絕不會有什麼的。」

  「他們藏在暗處,要謀害我。」

  「萬歲爺多慮了。曹錕、吳佩孚和英國人好,莊師傅又是萬歲爺的老師,他們能不千方百計地保護皇上嗎?別多心了。」

  這句話卻真地消減了溥儀的恐懼心理,但嘴裡仍喃喃地道:「我明明聽到的。」

  在上書房停留了一個時辰,乾清宮到養心殿站滿了人,溥儀才走出上書房。乾清宮前的廣場更顯得空蕩蕩的,溥儀越是不想往四周看,可是眼睛卻越是不聽使喚,盡看一些他不願看到的東西。

  突然,又是一陣稀哩嘩啦,乒乓啪啪的聲音破空傳來,夾雜著叫駡聲,爭吵聲。溥儀心裡發緊,也不吭聲,回到養心殿,也不再願去長春宮。

  第二天,他找來紹英,問:「昨天晚上的叫駡聲是怎麼回事,你快查清楚。」

  「嗻。」

  2

  不一會兒,紹英回來報告道:「是莊和主子宮中在分東西。」

  「分東西?分什麼東西?」

  「這……一向都是這樣的,如果哪一宮的主子升仙了,她宮中的人就會分她的東西。」

  「豈有此理!」溥儀嚎叫道,「嚴辦!嚴辦!」

  「嗻,嗻。」

  可是幾天過去了,並沒有對那些搶東西吵嚷的太監進行處理。

  「春喜兒,你和虎子、豹子就睡在我的床邊,不要到哪兒去。」

  溥儀對太監厭煩透了。

  這天,在養心殿裡,溥儀無心看那些報紙,心裡煩燥得很。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後,牙一咬,給莊士敦打了個電話。

  「喂,是莊師傅嗎?」

  「皇上!皇上有什麼事嗎?」

  「你今天下午三點鐘到養心殿來見我。還有,你準備兩部汽車,在東華門外等候。」

  「有什麼事情嗎?為什麼帶兩部車子?」莊士敦在電話裡的聲音顯得非常疑惑。

  「這個你別問,來了就知道了。不過,這件事,絕對不准向外人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了。」

  「好吧。」

  下午,莊士敦按溥儀的吩咐開了兩部車進宮,兩部車子都停在東華門外。

  莊士敦騎馬來到養心殿,東暖閣裡只有溥儀和他,沒有第三個人。

  「皇上,出什麼事了。」

  「莊師傅,我已下定決心沖出這牢籠,你現在就帶我到英使館去,從那裡我出洋留學。」

  莊士敦驚訝萬分。

  溥儀又道:「一旦到達使館,我就通電全國人民,說明我對繼續留在無所事事、只領國家津貼的這個位置上感到羞恥,我要放棄民國政府的每年四百萬元的津貼,我要放棄帝號包括佔據皇宮的一切特權,聲明後,我請莊師傅與英國政府疏通,安排我出訪歐洲。在出國施行的必要事項還沒有辦妥之前,還得麻煩英國公使予以接待。」

  溥儀靜靜地望著莊士敦,見他不說話,便急起來,在裡面轉著圈子。

  「皇上,此時不能走。」

  「什麼?」溥儀聽了莊士敦的話很驚訝。

  「皇上此時不能走。」

  「你,你不是整日地勸我離開這宮中,離開這庸俗的人群,腐敗的環境嗎!今天我作出了決定——這也是你平時督促我的——你怎麼竟然不同意我走出去!」

  「皇上,讓我慢慢講,不錯,我時常勸皇上早下決心,毅然離開這扼殺生機的宮廷,但是現在的時機卻不好,現在徐世昌總統剛剛逃離北京,皇上在這時出去尋求外國的庇護,那麼,這兩件事情將會自然而然地被新聞界和輿論界看作是一種默契,即皇帝和總統的命運乃是神秘地聯繫在一起的。這樣,對徐世昌總統的譴責乃至攻擊,就有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或更多地指向皇上。還會有人認為,徐世昌總統在和皇帝一起搞什麼陰謀,皇帝的逃離是由於內心受到譴責,心虛才這樣做的,另外,皇上放棄帝號也不會消除輿論界的懷疑,只會證明皇帝之所以作出自願放棄不久以後無論如何將被迫減少的權利的表示,只是為了保全面子而已。」

  「我……我不是這樣的,你是明白的,我的這種帝位讓我感到恥辱,我的臣民是誰?是誰?我不願要這個帝號了。我也清楚我的臣民都是在靠我的四百萬生活,他們附在我的身上,如同一群螞蟻叮在一塊香糖上,他們關心的肯定不是我——沒有人真正地關心我,而只是關心他們自己。他們把我當成搖錢的樹,掙錢的幌子。莊師傅,我要離開這裡,何況,這些軍閥們,在一夜之間不知道會做出什麼荒唐不測的事情來。」

  「皇上若現在真的逃出宮中,皇上的初衷是肯定會被誤解的。至於皇上的安全,我可以向大使先生提出要求。」

  溥儀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望著莊士敦,仿佛萬念俱滅。

  看見溥儀這樣,莊士敦也驚慌起來,勸溥儀道:「皇上不要耽心,我這就到使館去。」

  溥儀神情癡呆,也不回答,莊士敦什麼時候出去的,他似乎也不知道。

  莊士敦來到英國使館,辦公室裡,比爾比·阿爾斯頓爵士和他握手坐下。

  莊士敦道:「大使先生,如果中國政局混亂,發生了危及我的學生——中國已退位的皇帝——的安全的話,爵士可以給他提供安全的地方嗎?大使館會不會接待他?」

  阿爾斯頓笑道:「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的學生來這裡居住當然是可以的。就英國政府來說,對遜帝宣統並沒有惡感,甚至非常同情。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其政治的傾向並不明顯,所以我們可以庇護他。」

  「太謝謝爵士先生了。」

  比爾比·阿爾斯頓爵士道:「不過,此事要能確認皇帝有危險才能這麼做,我們不願為中國的政局再節外添枝。另外,避難的方式也是要注意的。莊士敦先生你可以在大使館這裡擁有一間房子——即我們給博士先生在這裡提供住處。萬一有事發生,你的學生到老師這裡來聽課,不就順理成章了嗎?」

  「爵士先生考慮得太周到了,謝謝,謝謝。」

  莊士敦把在英國使館的談話告訴了溥儀和陳寶琛,二人都很高興,溥儀的恐懼心理略微減弱了一些。

  溥儀除了忙於偷運那些古籍字畫外,平時閑來無事。在養心殿裡,除了逗逗狗,就是看報紙了。忽然他看見一份報紙上寫道:「襄歲本有人提議,以今大總統徐東海之女公子許配宣統,以東海名門與全國惟一無二之老世家,結秦晉之歡,本屬門當戶對,乃荏苒敷年,尚無定局。」

  溥儀哂然一笑,心道:看樣子我還有點價值,還能成為新聞的熱點;不過這位記者也太遲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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