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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四、振翅欲飛 翮斷夢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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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溥儀看了新娘子一眼,只見婉容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盈波,心中一動,這位大婚前的少年天子,竟也未能脫俗,周身不由自主地熱燥起來……

  「起火了!起火了!」溥儀猛然回頭望去,只見西北方向烈焰沖天而起。那正是宮中藏寶最多的建福宮!溥儀心頭一緊,這場火,將燒掉多少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

  望了最後一眼紫禁城,溥儀低頭鑽進了汽車。是啊,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取消了皇帝尊號的他,還能再成為那團龍金椅的主人麼?……

  隨著親生母親的去世,快滿16歲的溥儀終於衝破了束縛他日常生活的一些習俗和禮節。什麼時候學習和什麼時候玩耍,都可以由他自己來決定。他寧肯自己從宮中的這座庭院走到那座庭院,或者是從這條長街跑到那條小巷,也不願坐那頂大黃轎。在宮中的官員們看來,宮廷禮儀,接見禮節和莊嚴的周年紀念儀式乃是皇上生活的全部內容,而溥儀對這許多事情卻漠然置之,不屑一顧,其左右無不為之震驚。溥儀完全理解自己這種名不符實的皇帝地位,他不願把自己看成是真的皇帝,也不願把身邊的王公大臣看成是真皇帝的左右,這使他身邊的王公朝臣們非常煩惱。溥儀對那些赤裸裸的阿諛奉承深惡痛絕,又對那些對他稍有不恭的人大打出手,身邊的太監時常被他打的皮開肉綻,而有時,卻被他疼愛得死去活來。

  他從莊士敦的畫報中看到了許多洋狗,於是,養心殿簡直成了狗窩。隨他出行的,太監少了,代替太監的是形色各異的狗。

  除了極少數的幾個人外,他認為人們都是虛偽的,都在騙他,只有那些狗對他忠實,他喜愛這些狗,絕對超過了身邊的那些太監及宮內外的王公大臣們。

  這一天,7點多鐘,天已黑了,溥儀帶著一群小哈叭狗溜躂,突然,見前面有一個黑影,溥儀一跺腳,一群哈八狗汪汪汪直奔黑影而去。

  「娘的個操!敢咬老子!」那黑影手中有個掃帚,便舞弄起來,狗叫的聲音不再是「汪汪汪」而是「昂昂昂」。

  溥儀迅速地趕到,一聲口哨,狗停了下來,圍在溥儀的腳邊。溥儀看前面的人,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太監,便道:「你為什麼打狗!」

  「這真是怪話,哪有狗咬人不許打的。我不打,就讓他咬死啦!」

  那小太監有揮舞著掃帚,小狗們直往溥儀身後躲。

  「你你這叫衝撞皇上!」

  那太監把掃帚一掃,撲嗵跪地:「俺的娘,你你是萬歲爺呀……」咚咚咚就是幾個響頭。

  「明兒個聽信,你走吧。」溥儀剛轉身要走,想起了還沒問對方名字,「你叫什麼?」

  「俺叫春喜兒,河間府的。」

  春喜回到住處,一群太監圍著他,七嘴八舌,都以為他要大禍臨頭。

  春喜兒哭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一道聖旨下來,他卻成了皇上的御前太監,大家都為他慶倖,慶倖他因禍得福。

  春喜兒奉旨來到養心殿,離殿門還有老遠,就見一群狗汪汪汪地跑來,這下春喜可嚇壞了,轉身就跑,旁邊一個太監大叫:「不許跑,萬歲爺的狗攆來了,能跑嗎?」春喜兒面如土色,站著不敢動了。又聽見一聲口哨響,圍他汪汪直叫的狗又回了養心殿。

  「喜兒,過來吧。」

  春喜回頭,見溥儀和另一個和他長得一樣的少年正站在殿前,微笑著看他。

  春喜兒走上前,給萬歲爺請了安。溥儀道:「給二爺請安。」

  春喜又脆地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給溥傑請了安。

  「春喜兒,把包裹放在這兒——幫他拿進去,」溥儀回頭叫了一聲,有太監躬腰跑過來,拿過春喜的包裹,溥儀道,「隨我們來吧。」

  走了沒有幾步路,溥傑問道:「你來宮中多長時間了?」

  「一年。」

  「原先在哪裡?」

  「在貝勒爺府上。」

  「在哪裡幾年?」

  「也只兩年。」

  「你這麼大的年紀,怎麼會淨身呢?」

  春喜道:「待淨過身,才知道早已是民國了,宮中府中不收太監。好不容易托門子到了貝勒府幹了兩年,可府上用度不夠,就到了宮裡,在這裡,我是『黑戶幾』,內務府中名冊上沒有名兒的。」

  「在宮中幹啥?」

  「別人叫幹啥就幹啥。在景仁宮幹的活最多,總是為他們加火買煙,有時也幫他們打掃,那裡總是一天賭到黑,兩天賭到晚。」

  溥傑道:「皇哥哥說的對,這宮中的太監,是禍害的根源,開賭局,開鴉片煙店,偷東西,什麼事都幹,確實是該整頓一下。」

  溥儀對春喜兒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叫到身邊嗎?」

  「奴才不知道。」

  「我看你憨直,才這樣的,我最喜歡直來直去,忠心事主的人。」

  溥傑道:「不許把萬歲爺的話往外說。」

  「奴才知道了。」

  說著話,溥儀兄弟、春喜兒和一群狗已經來到御花園,溥儀兄弟站在假山上,久久地望著喧囂的街市。

  溥儀忽然道:「有人說站在這裡能望見對面景山上朱由檢上吊的地方,你說能嗎?」

  溥傑遲疑道:「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溥儀走下假山,道:「歷代最末一個帝王,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像我活到現在,又是這高牆之內的主人,真是個奇跡了。傑弟你說,這能久長嗎?」

  溥傑道:「即便能久長,還不是龍落池塘遭蝦戲,總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才好。」

  「出去怎樣最好呢?」

  溥傑道:「出國留洋最好。」

  「我也早就有這種想法,我總不想困死在這紫禁城。」

  「咱們試試看吧,皇哥哥先和阿瑪商量一下。」

  第二天,在東暖閣裡,皇上單獨召見了王爺,旁邊,只有一個春喜。

  「阿瑪。」

  載灃愣了起來。

  「阿瑪。」

  載灃張口結舌,只是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難道不是我阿瑪嗎?難道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嗎?」

  「皇帝,」看著溥儀已滾出淚花,載灃早已泣不成聲,「皇皇帝,我知道我無無能,沒有守住祖業,可是,大義不能改改呀。皇帝有什麼話就說吧。」

  溥儀道:「咱放棄那優待條件不行嗎?」

  「那怎麼行?帝王的尊號如果不在了,祖業還還怎麼恢復?」

  溥儀道:「總是恢復祖業,恢復祖業,可是報紙上登的消息明擺著,奉系與直系已水火不容,刀兵相見的日期不遠了。政局如此不穩,當局會不會加害於我?哪裡還能談什麼優待條件,不是早已過時了嗎?」

  「優待條件載在盟約,為各國所公認,不不可能不承認的。」

  溥儀道:「莊士敦師傅告訴我,中國一切政局的變化,沒有一次不是列強在外面起作用。如果有一個和我勢不兩立的人登了台,再去想辦法,怎麼能來得及?成湯放夏桀于南巢,商紂自焚于鹿台,幽王被弑於驪山之下,就是離咱最近的朱由檢,就吊死在對面的煤山上。歷代的紛亂時期的君主有一個有好的下場嗎?既然外國人能左右時局,何不直接去找外國人而在這裡坐以待斃呢?」

  一席話說得載灃戰戰兢兢,毛骨聳然,他道:「皇帝要怎怎怎樣呀?」

  「我要出洋留學,和溥傑一起。」

  猶如晴空打了個霹靂,載灃差點昏倒,半晌,才說道:「完完了,這樣一切都完了。」

  「我和溥傑是你的親生兒子,出了洋,就有了外邦的支持,我們自己的安全就有了保證,我們就能學到各種知識,獲得各種能力,就是不能恢復帝位,也能競選總統。就是不能做總統,也能有什麼別的方面的成就。可是在這裡,我們能學到什麼?得到什麼?我們手裡有什麼呀?你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困死在這裡嗎?」

  「我我我在和別人商量一下。」

  「你自己怎麼看?」

  「我我……」

  溥儀見情理都打動不了他,一股悲憤從心底升起,道:「我早已沒有了父親。」說罷甩手出去了。

  載灃號陶大哭:「為什麼要選我的兒子當皇帝?為什麼要選我的哥哥當皇帝?老天爺啊!你你你捉弄人,我們犯了什麼錯?」

  溥儀來到毓慶宮,眼淚仍在流著,見了莊士敦,道:「王爺為什麼這麼固執呢?」

  「怎麼了,皇上!」莊士敦吃驚地道。

  「他什麼事都猶豫不決,在我出洋留學的事上,一點也不通人情。」

  「存天理滅人欲,已成中國的信條;這且不說,即是從人情上,在王爺看來,在宮中總是安全的,這樣過安穩的日子,在他看來是再好也不過的了。一般的中國人都總是安於現狀,何況像王爺這樣處在動亂危機之中的人。」

  「嗨,難道眼睜睜地就這麼完了?」溥儀停了一會兒道:「莊師傅,你是真心對我嗎?」

  「皇上,臣是絕對忠心的。」莊士敦連忙說道。

  「我不是皇上,我現在是你的學生,對你的學生,你難道不全力幫助嗎?老師,是天下最偉大的人;老師為學生,可以做一切事情的,不是嗎?」

  「當然是的。」

  「那麼你為什麼不幫助我出洋呢?」

  「這,」他望著溥儀渴望的目光,「這當然也是可以的。」

  「莊師傅!」

  溥儀撲到莊士敦的懷裡緊緊地擁抱,二人的心跳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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