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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奶奶(滿人喊媽媽為『奶奶』,喊祖母為『太太』),我們看看皇上去吧。」載灃道。

  孩子睡得正熟,醇親王和老福晉看著他睡得那樣安樣,想到今後他就要離親人到那冷冰冰的宮中,不免又哭了起來。全家的人不住地勸解,正在這時,小溥儀被吵醒了,哇哇大哭。這個三歲——其實是兩歲半的孩子就要讓人抱去做皇帝了。

  「孩子……不,皇上,來吧,老佛爺下……下旨意了,咱們必須趕快去,不然老佛爺要不耐煩了。」載灃哽咽著結結巴巴地說著,一個宮女抱起小溥儀,溥儀哭得更凶了。

  小德張從宮女手中接過孩子。

  「我的孩子……」瓜爾佳氏叫了起來,她搶過孩子,給他穿了幾件衣服。

  「這……這……,不合禮法吧。」小德張吞吞吐吐地說。他以為瓜爾佳氏不該那樣對待即將登基的皇上。

  瓜爾佳氏並不理會他,給孩子穿了衣服後,抱在懷裡親個不夠,猶如生離死別。孩子不住地哭叫著,聲音似乎要把房頂都掀開來。

  傭人和太監們都在心裡嘀咕著:這絕不是好兆頭,哪見到小孩子哭得這樣凶的,像是給鬼嚇著了似的,哭得人心裡冷溲溲的。

  「老福晉又昏過去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大家又鬧騰了一會兒,老福晉才蘇醒過來。載灃讓人把老福晉扶進裡屋歇息。道:「軍機大臣們還在等著,這就走吧。」

  小德張伸手又去搶孩子,哪知小溥儀連踢帶打就是不讓他過去抱,小德張苦笑著望著軍機大臣怎麼吩咐,軍機大臣也是束手無策,便和攝政王商量,載灃早已六神無主,只顧點頭,他更是什麼辦法也沒有。

  王焦氏看她的乳兒哭得可憐,忙過來把溥儀抱在懷裡,把奶頭放進溥儀嘴裡,溥儀這才停止了哭叫。

  束手無策的軍機大臣們和醇親王商量了一下,決定由王焦氏這位嬤嬤抱著小溥儀一同到宮中。

  「嬤嬤,孩子就交給你了?」瓜爾佳氏對乳母王焦氏哭著。

  奶媽王焦氏抱著孩子,隨小德張走了出去。

  「嬤嬤,孩子就交給你了——」瓜爾佳氏還在高聲地呼喊著。

  「額娘——」小溥儀此時似乎明白了,將要發生什麼事,哇地大哭起來:「額娘,我不願意去……」

  載灃架著瓜爾佳氏,沒有讓她沖出去。此時王焦氏則一躬身,出了門,迎著大風,鑽進了轎子。

  禁衛軍馬隊的鐵蹄仍踏在石板路上。可這時,這一行隊伍再也保持不住隊形了。

  狂風怒吼著,塵沙碎石被卷起,撲打著人們的面目。每個人都難以睜開眼,他們只能歪著頭,斜著身於躬著腰前行。所有的燈籠都被吹滅了,他們只能摸黑前行。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該死的天!」

  這一聲叫在人們的心頭埋下不詳的種子,這黎明前恐懼的氣氛更熾烈了。

  可是怒號的風聲絲毫也沒掩住小溥儀的哭叫,他的哭聲似乎要穿透這鉛一樣的蒼穹,衝開這鐵一樣的黑暗。

  「太不吉利了。」人們都在心頭嘀咕著。

  終於進了午門,天也亮了起來。溥儀的哭聲也止住了。大概是累得再也不能出聲了。嬤嬤王焦氏本來要在西苑交由內侍,但她還是說服了小德張,讓她抱著孩子走進了太后的儀鸞殿。

  殿門甲厚厚的布簾掛著,掀開布簾進去,王焦氏不禁吃了一驚,她原以為太后住的地方一定是輝煌敞亮無比,可是呈現在眼前的,就如一個鬼域的陰間:整個大殿有如地下的墳墓。所有的窗子都掛上了厚厚的藍色的簾子。在陰森森的幃帳中,一個老婦人半躺半臥著。她的頭頂上是一個夜明珠,在夜明珠的照射下,老婦人的臉色顯得白慘慘、藍幽幽的。王焦氏覺得這個老婦人就是老太后了,於是跪倒向她請安。

  小德張接過溥儀,來到太后面前道:「老佛爺,未來的萬歲爺來覲見您了。」說著將溥儀的面孔朝向太后。

  誰知溥儀剛一見到慈禧,便「哇」地大哭起來,不僅號號啕啕,而且渾身哆嗦個不住,頭直往小德張懷裡鑽,像是見到了兇神惡煞。

  慈禧心裡一怔,嫌惡地看了小孩一眼,說道:「這孩子真彆扭,快抱出去吧。」

  小德張連忙把小溥儀交給王焦氏,讓太監把她帶走。

  慈禧從看到小溥儀的那一刻起,心裡就好像是吃了個秤砣似的,憋得厲害,喘不過氣來,連打了幾個嗝。她心道:「人們說小孩子若見了誰被嚇哭了,說明那個人也活不長了。難道我的身體真的不行了?」這樣想著,心裡憋得更厲害了,她連忙叫道:「小德張,快過來,給我拍拍揉揉,我的心裡憋得厲害。」

  小德張連忙走上前,揉著慈禧的胸脯。一會兒,慈禧道:「我的頭也昏脹得厲害。」

  御醫馬上被叫來,醫生觀聞問切之後,說道:「老佛爺的脈已極弱,熬長壽湯吧。」

  人們都愣住了,喝長壽湯,就是到了要駕崩的時候了,御前太監忙把這消息告訴御前大臣,御前大臣飛報王公親貴和軍機大臣。

  太后的床就在儀鸞殿的寶座上。慈禧已經穿起了長壽衣,她真是心有不甘。她真想廢了那個看見她就哭的小孩,是這個小孩要了她的命,她認為,她的病體已經康復,她應該坐在寶座上而不是病床上;她還應該再統治這個國家十幾年,一切都安排好了,沒有誰能危及、哪怕是絲毫動搖她的統治。可是這個小孩,這個苦心積慮被她立為皇嗣的小孩,卻用他那尖厲怪異的哭聲把她的靈魂氣魄趕出了軀殼。也許是載湉的陰魂在作怪。這樣想著老太后的眼前出現了光緒帝怨憤的綠慘慘的面容;隨即,珍妃那被泡大了的腫脹的白燦燦的臉也向她壓來,兩個面孔交替出現,不斷地變大、變大,不斷地慢慢地向她靠近,壓向她、壓向她。慈禧太后拼著全身的力氣,雙手一揮,「啊——」一聲長叫,旁邊的太監們忙捶打著她,拍打著她的胸脯。太后只有出氣似乎已沒有了進氣。

  「蓮英呢?蓮英……」

  小德張道:「老佛爺,奴才們也找了他好長時間,不知道他在哪兒。」

  老佛爺想告訴李蓮英,要警告他,她要死了,叫他留心仇敵。

  其實,小德張在說假話,他已找到了李蓮英,可是李蓮英覺得太后此時已無權柄,竟拒絕到太后的跟前;特別是他認為他沒能做萬歲爺,全是老佛爺絕情。李蓮英在朝中一輩子,除了贏得太后的信任外,簡直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朋友,他明白四格格那些人供他金錢是想利用他。他惟一的希望是太后讓他做老公,使他能榮登皇帝的寶座,繼續在這世上作威作福,可是老佛爺她……李蓮英傷心到了極點,轉而痛恨慈禧到了極點。太后病重時,小德張找到他,他對小德張道:「老佛爺在生的時候我萬分崇拜她,我願意永遠記住她生時的音容,我決不忍心看她最後受苦的神情,我不能去。」

  老佛爺聽小德張說沒找到李蓮英,眉頭皺了皺,僅剩的三分魂魄又蕩去了一分。不過到死她的腦子,她的思路都是清晰的。

  「都來了嗎?」

  小德張道:「都來了。」

  「傳旨。」

  隆裕皇后,載灃和幾個軍機大臣忙到床前,一會兒,軍機降旨曰:「奉太皇太后懿旨。昨已降諭,以醇親王為監國攝政王,稟承予之訓示,處理國事。現予病勢危急,自知不起,此後國事,即完全交付監國攝政王,若有重要之事,必須稟詢皇太后者,即由監國攝政王稟詢裁奪。」

  這末尾的幾句話是想給新太后及葉赫那拉族以機會,在有重大要事的時候,能夠參與。這樣,就可維持葉赫族永久的權勢,而鞏固她所占的地位。如果監國攝政王及其他人有仇視慈禧太后的舉動,做他們在她生時不敢做而死後敢做的事,則新太后就可以按照這個詔諭干預政事。

  軍機大臣和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們跪了一殿。殿外,幾百名喇嘛在那裡念著經,嗚嗚的大銅號聲和北風陰慘的號叫混雜在一起。

  「別來,別來……」慈禧看見光緒帝和珍妃綠瑩瑩白慘慘的臉又向她壓來、壓來……

  「別來——」她驚恐地叫著,恐怖地瞪著雙眼。最後的一聲喊叫,使得她永遠也不能發出聲音了,只是雙目突出得更厲害,嘴巴張得一生也沒有這麼大過。

  醫生把了把她的脈,宣告了老太后生命的終結。小德張撬開老太后的牙,把一個大珠放進她的嘴裡。

  「哐、哐、哐……」喇嘛們敲著鈸進來,圍著太后舞蹈著。

  同時,頒佈了太后的遺詔:「予以薄德,只承文宗顯皇帝冊命,備位宮闈,迨穆宗皇帝沖年嗣統,適當寇禮未平,討伐方殷之際,時則發撚交訌,回苗俶猶,海疆多故,民生凋蔽,滿目瘡痍。予與孝貞顯皇后同心撫視,夙夜憂勞,秉承文宗顯皇帝遺詔,策勵內外臣工,暨各路統兵大臣,指授機宜,勤求治理,任賢納諫,救實恤民,遂得仰承天床,削平大難,轉危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入嗣大統,時事愈艱,民生愈固,內憂外患,紛至遝來,不得不再行訓政。前年宣佈預備立憲詔書,本年預示預備立憲年限,萬幾待理,心力俱殫,幸予氣體素強,尚可支持。不期本年夏秋以來,時有不適,政務殷繁,無從靜攝,眠食失宜,遷延日久,精力漸憊,猶未敢一日暇逸。本月二十一日,複遭大行皇帝之喪,悲從中來,不能自克,以致病勢增劇,遂致彌留。回念五十年來,憂患迭徑,兢業之心,無時或釋。今舉行新政,漸有端倪,嗣皇帝年方沖齡,正資啟迪,攝政王及內外諸臣,尚其協心翊贊,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國事為重,尤宜勉節哀思,孜孜典學,他日光大前詔,有厚望焉。喪服二十七日除,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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