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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四章 「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

  「邦彥兄,您好您好,快快請進——」

  「平南兄,哪敢想您大駕光臨,真是折殺我了!」

  「請,請,諸位賞光,真使蓬蓽生輝呀!」

  「成山,你那麼遠的路,何必前來呢,唉,快進去,快……」

  今天的韓府格外熱鬧,主人韓元吉親自站在大門口迎接絡繹不絕的同仁好友,他們都是來祝賀韓元吉六十大壽的。

  「尚書大人,我來遲了,莫怪,莫怪。」隨著說話聲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緩步邁上臺階,他一邊道歉一邊拱手向韓元吉施禮。

  韓元吉急忙攔上前去,朗笑道:「稼軒,哪裡還有尚書大人,早都掛冠了,你還提它做什麼?倒是你,又要有俗事之累啊!」

  辛棄疾搖搖頭回答道:「我已效學陶淵明,以農為事,以菊為伴,何嘗有心再去功名利祿間玷污自己!」為表退隱之意,他已自號「稼軒」。

  「唉呀,稼軒,我哪裡是騙你,聽朝裡一個朋友講,皇上前些日子早朝忽然提起你來呢!說『堪與寡人分憂者,嘗有辛棄疾,而今為誰?』皇上可是視你為膀臂啊!」

  辛棄疾面上表情仍舊,但心裡禁不住澎湃激動起來了,他罷官以來一直就不願相信自己會這樣被廢棄不用,皇上那樣信任他,必不會輕聽讒言;撤自己的職只是為暫時堵堵眾人的口,平息一下子虛烏有的謠傳。是啊!自己還有大事未做,一腔抱負,滿懷心願尚未了卻,怎能就從此日日混跡於山水,沉醉於酒宴呢?從罷官以來,雖屢屢欲以陶淵明自比,效學他歸返田園,怡然自樂的樣子,卻怎奈心頭一團抑鬱不平之氣無論如何也化解不開,一派瀟灑清高的舉止實是唯有其形,而無其實。唉!是辛棄疾就是辛棄疾,哪裡做得了陶淵明?!

  廳堂之內張燈結綵,佈置得華麗喜慶。這時客人已基本到齊,喧嘩賀喜之聲鬧成一片,韓元吉滿面紅光請眾人入席。不多久,外間「嗶裡啪拉」的爆竹聲和屋裡觥籌交錯,猜拳行令的聲音將壽筵的氣氛渲染到高潮。

  像所有文人的聚會宴樂一樣,韓元吉的壽筵也必不可少的有獻詩賦詞這一節。所有能吟與不能吟的均應主人之邀留下墨蹟。輪到辛棄疾,只見他已滿臉通紅,有了幾許醉意,搶過一支大筆,狠狠按在墨硯之中,然後提出便徑直抹往潔白素淨的宣紙上,幾行字下,就有旁邊圍觀之人拍案叫絕,那字跡的遒勁馳騁非筆力老到者萬萬不能,再看詞意,大家又紛紛喝彩,已有一人逐字逐句大聲吟念出來: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久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

  公知否,況有文章山鬥。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雲轟走。綠野風煙,移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辛棄疾聞聽到韓元吉透露的消息,心中振奮不已,建立豐功偉績的思想又一次激動起來,或許說,強裝出來騙騙自己的陶淵明形象被輕易粉碎了。淡泊平靜還不是現在的他能夠有的,他被投入到凝固靜止的生活裡面,但他的心不能夠立即變得凝固靜止,他的心中仍舊是熊熊的大火,跳動的烈焰,為了不能伸展施放開去而顫動扭曲著。

  陽光和煦地撫摸著有些懶懶的綠藤,綠藤蜿蜒,已爬出藤架,抓住了不遠處一座假山,山旁是一付石桌凳。辛棄疾趴在桌上,微微發出酣聲,他的雙臂長長伸開,一隻手緊攥著黃銅酒壺。地上掉下去一本書,書頁敞開著,被細風翻出「沙沙沙」的聲音,根據上面可以看見的文字能判斷出這是本《莊子》:「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米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舜之自然而相非,則情操睹矣。」

  此際範秀琴從屋內走出,她看著丈夫日夜狂飲,不加節制,早已心疼難過,可她知道丈夫胸中抑鬱,無以排遣,所以借酒消愁,便往往不加一言勸解,只希望丈夫能自己振作起來,但已過漫漫一年之久,辛棄疾仍舊如故,前一回從韓尚書壽筵回來,倒是精神高漲了一回,甚至乘興取下掛在壁上的劍,在院中舞起來,聽說是皇帝又要召用,哪知等了一天又一天,卻根本沒有音訊傳來。

  「幼安,幼安,醒醒去屋裡睡吧!」

  辛棄疾挪動了一下,手中酒壺「咣噹」掉落下來,翻滾到桌底草叢中間。他抬抬沉重的眼皮,目無神采地盯了妻子一眼,又閉上不睬。

  「幼安,你不能總這樣吧?!從前的時候我一直以為丈夫是個鐵打的漢子,不會輕易就放棄,因為失敗就放縱自己呢!」秀瑟著急起來。

  辛棄疾有些惱怒地猛將眼睛睜開,瞪得圓圓的,惡狠狠地望著妻子的臉。

  「幼安,咱們現在不挺好嗎?皇上用,咱們就去,皇上不用,咱們就回來好生過日子。大丈夫該有個坦蕩無謂的心懷才對,古來多少賢德不能遇,不都還自在灑脫,修養性情嗎?我是個婦道人家,可也還讀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兩句,一個人一輩子不可能總是春風得意吧,像你,雖說有大志未酬,可是鎮守一方不也威風了不少日子嗎?咱已經不錯了!你說去北方殺敵,可是事實上一直不可能,為不可能的事傷心,那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嗎?君子不是還當樂天知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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