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曾國藩①血祭 | 上頁 下頁
三二


  郭嵩燾從袖口裡掏出周壽昌給左宗棠的那封信來。曾國藩忙一手接過,細細地看著。

  周壽昌的信中講,自唐鑒密薦後,皇上一直在考慮起用曾國藩,但未最後拿定主意。為此事,皇上分別召見恭王奕和內閣學士肅順。二人都竭力主張起用漢人來平洪楊。恭王說曾國藩是先帝破格超擢的年輕有為人才,是林則徐、陶澍一類的人物,要皇上實心依畀,予以重用。肅順更明確提出,當前兩湖動亂,請飭曾國藩在原籍主辦團練,效嘉慶爺平川楚白蓮教的成法,給曾國藩方便行事的權利。如此,則洪楊可早日剪滅,國家可早得平安。皇上欣然接受,並誇恭王、肅順見識卓越,老成謀國。

  曾國藩看完信,心情異常激動。自從陳敷來過以後,曾府表面上雖仍處大喪之中,內裡則充滿著融融喜氣。國荃請了附近十多個風水先生去看那塊凹地,無人不稱讚這是塊絕好的地,因而更加相信陳敷的話。加之又來了上諭,兄弟們都鼓勵大哥晉省辦團練。國華說:「李賀說得好:『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五等之爵從來靠沙場獵取,幾曾見過以文章封侯的?」

  國荃說:「嘉慶年間,楊遇春不過是額勒登保手下一員武將,後竟拜陝甘總督,封一等侯。道光年間,馬濟勝一勇之夫而封二等男爵。靠的是什麼,還不靠平叛的軍功?」

  弟弟們說的都有道理,但曾國藩考慮得更深。陳敷的預言給他帶來激動,增加了出山的信心。不過,預言終歸是預言,並不就是現實,現實卻有重重困難。現在,從周壽昌的信上,曾國藩卻看到了希望。他與恭王、肅順都有過多次接觸。恭王才思敏捷,器識閎達,是皇族中最有頭腦的人物。肅順是鄭親王烏蘭泰爾的第六子,明練剛決,敢作敢為,不但是滿族中數一數二的拔尖角色,也是闔朝文武中少有人比得上的幹才。上半年在京城時,曾國藩就知道皇上將會重用肅順,依靠他來整飭朝綱,力矯弊端。肅順的入閣拜相,只是明後兩年的事了。有恭王、肅順的信任,有皇上爽快地接受,還怕朝中無奧援嗎?這個最大的顧慮一消除,曾國藩真的動心了。但他並不明白地表示出來,只是以一種遺憾的神情對郭嵩燾說:「這麼大的事情,荇農居然不直接給我來信,他是還在記我的仇啊!」

  周壽昌字荇農,又字應甫,長沙人,道光二十四年中順天鄉試南元,二十五年中進士入翰林院。周壽昌結交甚廣,官位雖不過一翰林院侍講學士,然交遊遍及王公大臣,是湖南京官中的百事通。出自他的消息,十之八九是可靠的。但周壽昌又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有次在妓院,與妓女飲酒賦詩彈唱,差點被人告發,曾國藩以前輩身分聲色俱厲地將他責駡一通。周壽昌嫌曾國藩太拘謹,曾國藩也怕以後受周壽昌的牽累。從那以後,二人往來就不多了。周壽昌通根出這個絕密消息,使曾國藩大為感激。

  「我那次說他,重是重了點,但完全是為他好。」

  「荇農還是領了你的情的,從那以後收斂多了。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季高,其實也就是告訴你。他不直接給你來信,是怕你還在記恨他哩!」

  「我要寫封信去感謝他。我這人,有時對人臉色不好看,是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滌生,你看看,如果你堅不受命,恭王和肅學士會怎麼想呢?」

  曾國藩低頭不語,良久,輕輕地說:「筠仙,我跟你說句實話,我從未跟張中丞、潘藩台他們打過交道,不知道彼此好不好相處。你也知道,湖南的情形是積重難返。我這人性子急,今後與湖南官場亦難相得。」

  「要說張中丞,此人最為愛才,為人又極坦誠。他不受苞苴之事,你應該知道。」

  「張中丞之清廉,的確古今少有。」

  「『當文官的不愛財,再平庸亦是良吏;當武官的不怕死,再粗魯亦是好將。』這話是你說的。憑此一端,即知張中丞的品性。滌生,你大概不知季高是怎麼到的長沙吧?」

  曾國藩搖搖頭。

  「這是個令人捧腹的故事。」

  郭嵩燾將這次在長沙聽到的計賺左宗棠的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通,果然令曾國藩大笑不已,說:「季高此事,今後真要給他刻上墓誌銘,讓後世子孫都知道他左三爹爹是如何受騙當師爺的。」

  「用的手法雖是騙,但心卻至誠可感。」

  曾國藩點頭贊同。

  「潘藩台為人也忠厚本分,季高、岷樵都是多年老朋友了,這個顧慮不必要。至於湖南的吏治,說來的確腐敗。但是,滌生兄,眼下中國十八省,哪個省的吏治又不腐敗?天下烏鴉一般黑。除非不做事則已,既要做事,就無可選擇之地。東坡問賈太傅:『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邪?』嵩燾借這句話問仁兄:『然則是天下無樂土,終不可有所為邪?』」

  曾國藩不覺笑起來,指著郭嵩燾說:「唐宋八大家,就只有你讀得活!」

  「滌生,你莫跟我兜圈子了,什麼熱孝在身,什麼湖南吏治腐敗,都不是你不出山的主要原因,我知道你的顧慮在哪裡。」

  「在哪裡?」

  「今世知你者莫過於我。」郭嵩燾狡黠地望了曾國藩一眼,「你是擔心長毛不好對付,怕萬一不能成功,半世英名毀於一旦。」

  「哈哈哈!」曾國藩大笑起來,既不首肯,也不否定。

  「滌生,我跟你打個賭:莫看眼前長毛勢大,嵩燾料死他們不能成事。」郭嵩燾伸出一隻手來,放到曾國藩面前,做出一個擊掌的樣子。國藩仍坐著不動,不露聲色地問:「何以見得?」

  郭嵩燾將他這些天來,苦苦思索而得出的認識搬了出來:「長毛起事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其所依靠者拜上帝會,所崇拜者天父天兄;信耶穌異教,迷《新約》邪書;所過之處,毀孔聖牌位,焚士子學宮,與我中華數千年文明為敵,已激起天怒人怨。凡我孔孟之徒、斯文之輩,莫不切齒痛恨。就連鄉村愚民、販夫走卒,亦不能容其砸菩薩神靈、關帝岳王像之暴行。滌生,你出山之後,打起捍衛名教的旗幟,必定得天下民心。天下人都歸順你的勤王之師,長毛還能長久嗎?」

  郭嵩燾這番痛快陳辭,使曾國藩心智大開:洪楊以民族大義爭人心,我則以衛道爭人心!郭嵩燾見曾國藩眼中已射出興奮的光芒,知這幾句話已完全打動了他,於是益發高談闊論:「滌生兄,你說吏治腐敗,國事日非,不是辦事之時。仁兄熟知本朝掌故,難道忘記了當年聖祖爺平三藩之亂的壯舉嗎?三藩作亂時,聖祖爺親政不久。朝臣有的說,國家根基尚未大固,吳三桂等人勢力很大,不如用撫保險。聖祖爺不為所動,堅決削藩。結果不但平息了三藩之亂,且借平亂之威刷新社稷,開創康乾盛世,使我大清江山固若金湯。滄海橫流,更能顯現出英雄的本色。仁兄一向仰慕武鄉侯、鄴侯。武鄉受聘,正奸臣竊命;鄴侯出山,當天下亂極。今日國勢,如同漢末唐衰之時,焉知不再出武鄉、鄴侯?」

  曾國藩三角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連聲叫道:「好!賢弟說得好極了!」

  「滌生兄,你素抱澄清天下之志,今日正可一展鴻抱。古人雲:『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又雲:『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而不旋踵者機也。故聖人常順時而動,智者必因機以發。』今時機已到,氣運已來,上自皇上親王,下至士民友朋,莫不矚目於你。你若踐運不撫,臨機不發,不但辜負了自己的平生志向,也使皇上心冷、友朋失望。滌生兄,你還猶豫什麼呢?」

  「前人著書,說蘇秦、張儀口似懸河,陸賈、酈生舌如利劍,适才聽賢弟一番話,使國藩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任鐵石心腸亦不能不動心,今日方知蘇張陸酈之不假!」曾國藩歎道。

  嵩燾高興地說:「仁兄出山辦團練,軍餉是第一大事。前向長毛圍城,藩庫已空,料張中丞一時不易籌措,嵩燾即刻回湘陰,勸募二十萬餉銀,助兄一臂之力。」

  曾國藩拊嵩燾背,滿懷深情地說:「難得賢弟一腔熱血。若朝野文武都像賢弟這樣忠於皇上,憂國憂民,哪來今日的洪楊作亂!就看在賢弟分上,也不由國藩不出。只是,」曾國藩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他想到自己一貫打著終制不出的旗號,現在收起這個旗號,也得有個轉圜,「國藩今日乃帶孝之身,老母並未安葬妥貼,怎忍離家出山,且亦將招致士林指責!」

  郭嵩燾心裡冷笑不止,說:「大丈夫辦事,豈可過於拘泥!況且墨絰從戎,古有明訓。為保桑梓而出,為保孔孟之道而出,正大光明,何況又有皇上煌煌明諭,仁兄不必多慮,若你尚有不便之處,可由伯父出面,催促出山,家事付與諸弟。這樣,上奉君命,下秉父訓,名正言順,誰敢再有煩言?且我聽老九說,前幾天有一江右山人,為伯母尋了一個極絕極妙之佳城,將保祐貴府大富大貴,又斷定仁兄此番出山,乃步郭汾陽、裴相國之足跡,日後必定封侯拜相。看來事非偶然,天時、地利、人和一應俱備。仁兄萬勿再固小節而失大義,徒留千古遺恨!」

  翌日,郭嵩燾將昨夜的談話稟告曾麟書。麟書是湘鄉縣的掛名團總,這幾天又聽說了陳敷的預言,俟郭嵩燾說完,立即滿口答應。遂面諭國藩移孝作忠,為朝廷效力。恰好這時,張亮基又來一信,報告武昌失守的消息,再一次懇切敦請國藩出山晉省。於是,曾國藩將家事妥為安排,與四個弟弟分別各作一次長談。六弟、九弟、滿弟都要求大哥這次就帶他們出去,曾國藩考慮再三,決定暫帶國葆一人先去長沙,叮囑國華、國荃且安心在家,不要輕舉妄動,視局勢的發展再定進止。然後,他來到腰裡新屋,在母親靈柩前焚燒已經謄抄尚未發出的「懇請在籍終制折」,並輕輕地對著母親遺像說:「兒子不能盡人子之孝,廬墓三年了,為酬君恩,為興家族,已決定墨絰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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