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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婉兒明白了——那個尊號,是用來應付流言的,於是,她淡淡地一笑,點頭說:

  「我就去奏聞。」

  不久,內寢的門戶開了——

  武曌擁被靠坐在床上。

  皇帝來朝太突然,她來不及理妝——自然,她可以要皇帝等待的,但是,當婉兒報告了尊號之後,失位的女皇帝有著莫名其妙的激動,也許是失去權力的打擊使她喪失了智能,也許是老病侵蝕使她鬆弛了人事,當婉兒為皇帝先容之後,她就支撐著坐起來,命侍女放兩隻靠墊在自己身後,草草地漱口和用羚羊角水洗了眼睛,就傳皇帝入朝。

  女子四德之一,是婦容,武曌一直是最重視的,甚至,她認為只有以婦容為基礎,才能及於其他。但是,在今天,她把婦容忘掉了。

  寢門開啟,上陽宮監在外面高聲唱報皇帝入朝。

  於是,大唐皇帝在寢門之外,行了朝拜的大禮,躬身站著,由掖庭令宣讀尊號。

  「大唐神龍元年三月,皇帝朝母氏于上陽宮,敬上尊號曰:則天大聖皇帝。」

  掖庭令念完,皇帝再拜下去。

  武曌以為上尊號必會有一篇頌詞的,結果卻只有簡單的幾句話,她稍感意外,望了床邊的婉兒一眼,低聲:

  「宣皇帝——」

  於是,李顯躬著身進入,直到床前,跪下來,期期地叫出「陛下」,就在此時,他一抬頭,看到母親的面目——一瞬間,李顯幾乎認不出這是自己的母親了。

  床上的女皇帝面孔,似乎由幾塊零碎的骨頭組織起來,顯得那麼峻嶒和突兀,而包裹這幾塊骨頭的皮膚,是枯槁的,晦烏的,那簡直不像一個活人啊!母子的血緣關係,此時在李顯的心中發酵,他脫口說出:

  「兒子不知陛下憊困一至於此。」

  武曌看了兒子一眼,對於這句溫情的言語,並未激起她的共鳴。不過,這句話卻使她聯想到婦容的疏忽,她在內心譴責自己的疏忽。

  至於李顯,在說出之後,卻為自己的大膽而驚愕,因而怔住了。

  在同時,武三思、張柬之、桓彥範三人,已到了寢門之外,朝拜則天大聖皇帝。

  她在懊惱中,動強地命婉兒致詞慰問,並命上陽宮監在寢門之外設坐接待——她不願三人入內寢,看到婦容不修的自己,同時,她也以不讓三人入內寢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這待遇,自然使張柬之感到狼狽,而跪在床前的皇帝,也因此而局促著。

  武曌是曾經滄海的人,些微的不安,立刻就過去了,她望著兒子,溫和地問:

  「朝廷一切都正常了?」

  「是的,」李顯機械地回答,「一切都遵從舊制行事,並無變動。」

  「天下沒有一成不變之政——」她提高聲音,使寢門之外的三個人也能聽清楚,「治道因時制宜,古制有不合於今者,可以改,要在合時合事。」她稍頓,再問:「外郡的情形如何?我的內禪,想來不會增添你的困難吧?」

  他是為了外郡謠諑紛傳,才與張柬之等人商量了,來朝上陽宮和為失位的母親加上尊號的,不過,他不能直率地說出這些,只含糊地回答:

  「在陛下所建的基礎上,內外皆安。」

  這句話,使武曌難堪和感傷,目光自兒子身上移開,向外看著三人,莊嚴和深沉地說著:

  「我希望我的兒子能夠安泰享成,但願你們輔弼以道義,守國使不亂!」

  「則天大聖皇帝陛下,老臣竭盡所能。」張柬之離座,躬著身,朗聲回答。

  武曌對這個策動政變的老頭子,充滿了恨意,但在這一瞬,她的表現,卻像很欣賞他似的,頷首,柔聲問:

  「張卿,你今年高夀多少了?」

  張柬之錯愕著,在談國家大事的時候,失位的女皇帝忽然插入這樣一句,是什麼用意呢?由於疑惑,他一時像忘掉了自己的年紀,在旁邊的桓彥範,連忙伸手拉了他一把,於是,張柬之定了定神,還奏:

  「老臣今年八十有三。」

  「哦,你比我大兩歲,看來,你的精神很好。」

  這樣一問一答,把談話的性質轉變了,也使得其有複雜意義的朝見體,變為平和了,於是,她向婉兒低聲說出一個「辭」字,隨即,轉向兒子。

  「你還有事要和我談嗎?」

  「陛下——」李顯又激動了親情,依依地叫了一聲。

  寢門外,三大臣已辭朝了,武曌看著他們的背影,低沉地,感傷地喟歎著,再轉向兒子。

  「我的時候差不多了,我不會和你爭什麼的,可是,你要記著,人們將你捧出來,也會再將你趕走的,做皇帝,只有自己把握權力,才是穩當的,你記著我的話。」她稍頓,再說,「你有什麼疑難,可以問問婉兒,她隨我這些年,學到的不少,她的智能比你強得多。」

  「陛下……」李顯幾乎是嗚咽地叫出。

  「你去吧,提防著張柬之,他目光不正,雖然有才,卻不是可靠的。」

  她說著,合上了眼皮——感傷和仇恨,此刻在她的胸中交戰,張柬之,是撕破她的皇朝的兇手啊,她明白自己不可能自身毀滅張柬之了,但是,她及時在自己的承繼者心中栽種了

  一顆不信任的秧苗,她判斷,這將是有用的。

  於是,大唐的皇帝至誠地叩了頭,退出寢門之外。

  「則天大聖皇帝」的尊號,雖然使一無所有的她有了一個榮銜,但是,那是無補於實際啊!天下,已經是人家的了,當兒子退出之後,她以枯瘦的拳頭捶著床。

  婉兒呆立了一些時,低聲說:

  「陛下,可能是外面的形勢迫得他們來朝上陽宮,以及上尊號,陛下,這情勢是不是能運用……」

  「完了!」她似是集中生命的殘剩力量說出,一對眼睛,也可怕地睜大著,「我讓他看到我的老,他不會再怕我了——他會相信我再也沒有精力複起了,外面的形勢,和我有什麼相干呢?人們不會愚蠢到為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婆出力拼命的。」她的聲音抖顫,充滿了淒涼的味道,「從政者,人人都為身謀的啊!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能幫助他們些什麼呢?婉兒,今天以後,謠言就會止歇。」她說得很急,也很沉痛,因而,一時回不過氣來。

  婉兒上前,為她揉著胸口。

  「從明天起,他們會在市上傳說我已不久人世……」她悲愴地吐出,「給我鏡子……」

  於是,她在鏡中看到自己,一個猙獰、形如骷骸的老太婆,醜惡無比,她恨這一副形相,她後悔用鏡子來照看,於是,她驟然將鏡子擲了出去……

  婉兒吃了一驚,急然叫出:「陛下——」

  「你記著!一個女人,千萬勿讓人看到你的老醜。」

  「是的,陛下。」

  「你記著,即使在臨到死亡的時候,還是要搽粉、胭脂!是女人,到死也不可以離開脂粉。」

  「是的,陛下。」婉兒看出她失常了。

  「你記著,我的兒子是蠢才,他們及我的十分之一都沒有。」她舒了一口氣,沉重地說,「我把兩個聰明的兒子殺了,剩下的兩個,阿旦比皇帝高明些,但是,那些從政者是喜歡一個像木偶那樣的皇帝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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