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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這是突發的事件,紫宸殿外的百官大感錯愕,通常,在早朝之前,是不會用杖殺之刑的。

  當金吾將軍派佐員執行相命的時候,來俊臣不得不挺身而出阻止了。侯思止一直是他的主要助手,而且,也一直獲得女皇帝的信任,他不相信女皇帝會不通過自己而直接交宰相執行杖殺,因此,他出來要求等女皇上朝之後再執行。

  李昭德很狡獪,向來俊臣一揖,隨後轉向另一位同平章事婁師德、明堂尉吉瑣,莊嚴地說:

  「我奉主命處決侍御史侯思止,令司儀少卿來俊臣阻我執法,兩公是證人。」

  來俊臣一怔,他的權力是在宰相之上,但在紫宸殿,他的職權是不能和相公並論的,當李昭德盛氣相向的時候,他氣餒了,同時,他也想到立刻走內宮的門路,尚可救援,因此,他並不接口,轉身就走。

  李昭德明知來俊臣是入宮去請援,他毫不遲疑地轉身,命金吾衛執行。

  當武曌上朝的時候,侍御史侯思止已經死去了,李昭德從容地出班,將監察禦史彈劾侯思止的本章及侯思止違制私藏宮錦、從事巫蠱、家藏甲胄及侵奪民家財貨等一併陳奏,最後,他朗聲說:

  「臣昨日請示,蒙陛下指示,今已遵命執法矣。」

  女皇帝已經接到來俊臣的報告,她原擬暫處侯思止以流放之罪,過一個時期再召回來的,而且,她也料不到李昭德竟會如此獨斷地執行,這使她不快,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認既成的事實,勉強點頭說:

  「既有罪執行,不必再議。不過,侯思止平日忠順,其家人不必究治了。」

  這是李昭德給予來俊臣集團的公開打擊,杖殺侯思止的行動,使滿朝側目。

  武曌對這一宗大案並無顯著的表示,在理論上,她無法譴責李昭德;可是,在實際上,李昭德的行為卻讓她心靈上留下了一片陰影,她對李昭德的智謀和專擅有著反感,她是一個有智思的政治家,但是,她和一般的政治家一樣,對權力有獨佔的欲望,有時,她會劃分權職,但更多的時候,她總是希望權力只由她一個人來運用。

  她以為,李昭德處死侯思止,是巧取權力,有乖于忠義,因此,她抑鬱著。

  每逢心情惡劣的時候,她會想到鏡殿——每逢心情暢快的時候,她也一樣地會想去鏡殿。

  但是,在鏡殿內,她仍然不能忘情于侯思止事件。過去,女皇帝能深藏自己的感情,但在近半年中,性情上有了若干變遷,她會如一般的老婦人那樣地叨叨不休地講自己,現在,她對著張易之講出自己的心事。

  「陛下,為何不罷斥他呢?」張易之順著女皇帝的口氣說,「一個擅自弄權的人,將來的麻煩會不少!」

  「我不能時時換相啊,」她低喟著,「李昭德是一個剛直的官員,他敢於忤逆承嗣,他也不怕來俊臣,這是很難得的啊。」

  張易之緘默了,當女皇帝內心有著矛盾的時候,他是無法進言的,再說,他以為在鏡殿中,實在也不適宜於議論政治。

  鏡殿,是男女兩性享樂的所在啊。

  於是,他開始為女皇帝按摩……

  她享受著,她也看著鏡子所構造成的幻象,她逐漸地放寬自己……

  在一所新建成的宮殿中,住著張易之、昌宗兄弟。這所宮殿是以前的明堂,再往前,是乾元殿,現在,新建的屋宇為通天宮,規模不及過去的明堂及陳舊的乾元殿,不過,構築的精巧卻有過之無不及。張昌宗以建造鏡殿那般巧匠來建築通天宮的。

  女皇帝很喜歡這一所宮殿,特地將年號改為萬歲通天,以配合通天宮的名稱。

  通天宮的主人自是武曌,可是,武曌在通天宮的時間,卻遠不及張易之兄弟。

  女皇帝使他們兄弟住在通天宮,未奉制命,不得外出,這樣,通天宮又像是一所牢獄了。

  現在,他們兄弟在通天宮議論著一個宮廷中的新人——那是御醫沈南璆。

  近來,女皇帝很接近沈南璆。張易之兄弟為此議論,沈南璆會不會使自己失寵。

  張易之長期侍奉一個老去的女皇帝,已經疲倦了,他牢騷地對弟弟說:

  「我倒願意有一個人來接替的,我出去。」

  「哥!」張昌宗搖搖頭,低沉地說,「你想錯了,我們一旦失寵,就不可能活著出去。」

  「你說她會殺我們?」張易之不同意弟弟的看法,「我們和薛懷義不同的啊,我們並未在政治上攪風攪雨。」

  「女皇帝也許不會要我們兄弟死,可是,恨著咱們的人可多著哩,現在,因為有女皇帝撐腰,旁人無可奈何,一旦我們離開女皇帝的身邊,所有的人,都會把拳頭打到我們身上來的。」張昌宗嗟歎著,「以前,我不懂得騎虎難下的意義,現在,我明白了,如我們現在的情形,就是騎虎難下。」

  張易之垂下頭來,弟弟的話是有理的,他無法不相信,當年,他為了風光而經由薛懷義的門路成為女皇帝的面首,現在,欲圖解脫這一層關係,可不容易了。

  「我研究過沈南璆——」張昌宗慢吞吞地說,「他和我們不同,他不會使女皇帝著迷的!」

  「何以見得?」

  「沈南璆依靠藥物——他說過他有各種異方奇藥,能使人返老還童。」

  張易之忽然笑了起來……

  「這正投女皇帝所好啊,我看得出,她正為自己的老發愁!唉!她的眼睛老得多麼可怕,我想,再下去,她會看不到東西的。」

  「一般說來,女皇帝比她實在的年紀,還是年輕二十年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有她那樣,可真不容易,從外表看,她像五十歲,可能還不到五十歲。」

  「唔……」張易之沉思著,隔了半晌,才說,「昌宗,我想起一個現象,女皇帝從來是打扮了和我們在一起的。」

  張昌宗思索著,似乎在記憶著有沒有例外的時候。

  「不論是半夜或者是清晨,她總是濃妝豔抹的。」張易之又說,「這是她不願意讓我們看到她的老啊。」

  「也許是的,她依賴脂粉來掩飾自己的衰老。」張昌宗聳聳肩,「沈南璆使她返老還童,在一個短時間,會得到女皇帝的眷顧,但是,那不可能是長久的,天下,絕無長生不老的事兒,女皇帝是聰明人啊,她會受愚一個短時期,卻不會長久被騙。」

  「昌宗,我們得想辦法獲取自由才是——現在的情形太糟,在通天宮,和坐牢有什麼分別,再說,我們一到外面,又有人跟梢——來俊臣這小子,好像一柄鉗,將我們夾住。」

  「我們得想辦法——」張昌宗點頭說,「同時,我們也得戒備著沈南璆。」

  ——沈南璆是女皇帝的一名新寵,武曌和他相遇,是非常偶然的。有一回,婉兒突發地胃痛了,新充御醫的沈南璆值班,應召為婉兒療疾,他並未用藥物,僅以按摩為婉兒止痛,結果卻出現了奇跡,婉兒經過一刻工夫的按摩,就痛苦全消了。

  這一次事件使女皇帝對沈南璆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時,婉兒也把沈南璆可愛的手藝介紹給女皇帝。

  女皇帝的興趣是多方面的,她以為試試也不妨,何況,沈南璆只有三十多歲,樣子雖然不算俊,卻並不討厭,這樣,女皇帝曾要沈南璆侍候了兩次。

  沈南璆所施用的是西域的按摩方法,和張易之的、薛懷義的都有所不同,而且,沈南璆利用了按摩的時候,向女皇帝推薦自己的藥物。

  他告訴女皇帝,將一種油膏敷塗在身上,再經過按摩,就能防止皮膚的衰老。

  ——武曌的小腹肌肉鬆弛了,武曌的小腹皮膚起了可厭的皺褶,因此,她對沈南璆的油膏,有著極大的興趣。

  ——刺激發自心靈的深處,沈南璆雖然通曉許多技術,但是,他所能給予女皇帝的,是生理的,而張易之兄弟給予女皇帝的,卻是心靈的。

  於是,武曌在歡暢中有著感慨,她想著:「這兩個人,倘若不是弄臣,放在朝廷中,大約也會有相當的成就。」這是由於愛孕生的聯想。

  沈南璆的出現,曾使張易之兄弟感到恐慌,可是,老去的女皇帝卻因比較而對張氏兄弟的愛戀加深,她以為不能再少失他們,她以為如果失去他們兄弟,生活將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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