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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雄壯的薛懷義挨了打,像小綿羊似地依偎在武太后懷中,過了一夜——使太后忽然對情夫因憐恤而孕生了負欠之情。自己權傾天下,而情夫卻為她剃光了頭髮做和尚,皇朝有數不清的名爵,他卻一個也沒有。

  於是,當薛懷義被遣歸白馬寺之後,皇太后忽然向婉兒說:

  「我想,薛懷義在外面胡來,可能和無名分有關的。」她並不等待婉兒回答,就接下去說,「我想給他一個爵位。」

  「照理是應該的,不過——」婉兒拖長了聲音,以一個含蓄的笑聲來代替自己未了之言。

  「你是說,我給他爵銜,等於公佈了我和他的關係,是嗎?」

  「太后——」她只能點頭。

  「其實,不給他爵銜也是一樣的啊,我一直在掩耳盜鈴。薛懷義在洛陽橫行,甚至跑到南衙去要宰相讓路,白馬寺又劃入禁區,這許多,人們難道會看不出嗎?」武曌低喟著,「婉兒,我想透了的,所以,我想給懷義一個名銜。」

  「假如太后不避忌,那麼,給了名銜,我相信大和尚必會自我尊重的。」婉兒仍然模棱地說。

  「在表面上,有什麼文章可作?」

  「薛懷義監造明堂,倘若以儒家的立場來說,那是大功呀!就從這題目來做文章,諫官絕不敢說話的。」

  武曌悠悠地一笑,隨說:「拿筆給我。」於是,她寫下:

  「封薛懷義鄂國公,晉授輔國大將軍。」

  這樣,白馬寺的大和尚有爵和位,可是,這都是空銜,除了榮顯之外,是一無所有的——輔國大將軍的職位雖然高,但除了一隊儀仗兵之外,在部隊中的實際影響力,不及一名裨將。

  這是武太后的給予。

  宮廷的文牘突然地增多了,那是陳報祥瑞的章奏,以及離奇怪誕的預言。

  過去,武曌是不信天的人,一切的祥瑞和預言,她都泛泛視之。可是,現在卻變了,她對來自各方呈報祥瑞的章奏看得重,命婉兒整理了,親自過目,再交到中書去,作為正式的文件歸檔,這變化連婉兒也摸不著頭腦,她暗暗研究著。

  一天午前,婉兒收下由武三思轉呈入宮的書卷。其中,有稱為《大雲經》的,共四卷,為法明和尚所呈獻。婉兒曾經聽薛懷義在武太后面前提到法明和尚的名字,就先行察看。《大雲經》開卷第一行寫著:

  「西天彌勒佛下生,為今武太后,應為閻浮提主……」

  婉兒看了這一行,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無法想像這樣幼稚和荒唐的東西會專程送入內廷,自然,她瞭解這是武氏的子侄為太后服務,這些時,太后雄心勃勃,希圖寫下中華歷史的新頁。

  婉兒對這樣低能浮淺的東西,實在不能容忍,她想:以太后的才智,如何能讓底下人弄這些東西出來呢?她將《大雲經》推過一邊。

  不久,武太后來了——隨太后俱來的有武承嗣和武攸暨兩人,每人都捧了一堆書卷,興致極高地放在長幾上。

  「婉兒,」太后微笑著,「洛陽百姓有四千人上書,請我做皇帝!」

  「一大堆的表章。」武承嗣迅速地接上了一句。

  「太后——」婉兒看出了太后的熱中,把剛才拋在一邊的《大雲經》取過來,雙手遞呈,「這是一個和尚上的經典,內中稱太后是彌勒佛轉世,合為閻浮提主。」

  「哦!」太后笑著,「閻浮提主,是佛教稱皇帝的啊!」

  「是啊,太后笑的時候,是有些像彌勒佛的!」武三思阿諛著。

  這是肉麻的阿諛,但是,武曌卻並不覺得,伸手摸摸面頰,似笑非笑地說:

  「不會像吧,我怎麼會像彌勒佛呢,廟裡的彌勒佛是肥肥大大的。」

  「佛相變化多端,彌勒佛化為女身出現的時候,就是太后這樣子了!」武三思如胸有成竹。

  於是,武太后在滿意中展開《大雲經》來看。

  同時,婉兒整理著二武所攜入的章奏與陳情請願書,其中,有侍御史傅遊藝一本,是率關中百姓九百人上書請太后正大位的,她看了幾行就說:

  「太后,不但是洛陽百姓上表,連長安百姓也上表請太后正大位了。」

  武太后很興奮,擱下《大雲經》,立刻接過傅遊藝的表文來看,然後,又以正經的口氣說:

  「這人先意承旨啊,留中不復吧!」

  婉兒覺得,也像是做戲,漫應了一聲。而武承嗣卻插嘴說:

  「太后,這會使關中百姓失望。」

  「慢慢地再處理吧。」武太后仍然淡淡地說。

  這是一個開始,從這開始發展下去,每天都有一大堆文件送入內廷,都是請武太后正大位的,其中,有的是地方官呈報祥瑞的,有的是百姓請願,甚至連四夷酋長也有了表章呈上——婉兒知道,這是來俊臣和侯思止一班人所弄了來的,但是,武太后卻不問來源,一律作為重要文件而收留存盤。

  終於,連嗣皇帝李旦也上書請太后正大位,自己請求從母,改為姓武。

  這是高潮了,皇唐的國運瀕臨轉移的邊緣——

  婉兒冷眼旁觀著——武太后變了,過去,她是冷靜而睿智的,但當祥瑞的陳報和正大位的章奏不斷地送入之時,冷靜的太后顯然有些兒衝動,當獨坐的時候,她會自我地微笑。婉兒猜忖,皇太后必然想到了賞心樂事。此時,使皇太后歡心的,當然是做皇帝啊。

  婉兒並不是拘泥于傳統的人,但是,在這一個問題上,她有著無限的淆惑,古往今來,女人攬權的事,她知道的並不少,而且也不以為異,可是,女人正式做皇帝,卻從來沒有過,因此,她無法想像一個女皇帝給予天下的影響是如何?同時,她也直覺地以為武太后有些失常。

  一天中午,鳳閣侍郎宗秦客、給事中傅遊藝、內史岑長倩、左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左金吾大將軍邱神、侍御史來子珣等六人在內宮侍宴。

  ——這是武太后給予朝臣的一項特殊的恩寵。而這六個人,又是主張武太后正帝位的核心人物。

  午餐在輕快的氣氛中進行,武太后與他們閒話著,直到飯後,才接觸到正題。皇太后以家人似地親切的口氣說:

  「你們以為,一個女人真的做了皇帝,天下將為如何?」

  「天下人會驚愕,」宗秦客以一種奇峰特出的聲調說,「可是,天下人也立刻會悟到這是天命於歸啊!天降百祥,就為著迎接一位女皇帝出世!」

  武太后淡淡地一笑,對於宗秦客的阿諛,似乎是心領了,而那位領導百姓上書的傅遊藝,立刻接上去道:

  「天生非常之人,所以為非常之事,太后即是非常之人,為華夏創造歷史,天下百姓,自然會歡欣鼓舞的。」

  武太后欣賞他非常之事與非常之人的話,點了點頭。於是,內史岑長倩說:

  「我們生逢盛世,攀龍附鳳,將來的史乘上,將會記錄今日之事。」

  一提到歷史,武太后有肅然的神情,好像,此時此地的她,正在創造歷史,而面對著她的那一群人,則正在記錄歷史。

  ——婉兒是旁聽者,一個歷史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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