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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我要你知道我的處境。」她不讓兒子接下去講話,並以莊重的口氣說,「山東世族,抱著他們祖先的神主牌位,太猖狂了,我不能容忍他們拖住我們的腳,阿賢,我們是要向前走的,山東大族,卻要停留不進。」

  李賢又應了一聲是。

  「你去吧!」武媚娘收斂了莊嚴的神情,若無其事地一笑。她提出了巨大的問題,可是,她又沒下任何結論。

  李賢如墜五里霧中,那是因於他期待一個結論而不可得。當他離開內殿時,橫亙在心中的問題是:「為什麼人們要說我不是天後生的,而不說我的哥哥或弟弟?」「為什麼母后與山東大族不能兩立?山東大族,真的是拖住了不讓人進步的嗎?母后真是為此而與山東大族作對嗎?」「為何,母后只和我提一個頭而不再講下去?為何不作一個結論呢?」

  於是,他又想到母后如此說的用意。說出這些來,當然不可能是全無作用的啊!

  思惘惘,他命隨從的內侍先行到玄武門去,只留下隨侍的兩名內侍,在東宮苑慢慢地走——他思考著,是否再進去晉謁母后,將問題弄個明白,他猜想:「母后可能是提一個頭,要我追究下去!」

  這一念之轉使他恍然。於是,他轉身,決定再往見母后。

  「太子是回去見天後嗎?」一名隨侍太子的掖庭內侍獻殷勤,指著一排樹的左側說,「由此地轉過隔牆,近好多。」

  李賢對內宮的路徑是不熟的,他以為內宮的侍者所指點必然不會有錯,因此,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

  偶然的機遇——李賢在轉過隔牆的時候,看到了皇朝的正諫大夫明崇儼,獨自由林陰路走入天后內宮的後院,這一瞥使他呆住。同時,他也機敏地看兩名內侍——宮廷中的習慣,內侍在主子的身後隨從時,是低下頭肅行的,他思考:明崇儼閃身而過,可能未被發現。

  於是,他透了一口氣——

  「我還是到玄武門去——我還有約會!」他像自語地說。

  兩名內侍應著,迅速退立於兩邊,讓太子轉身。

  這一瞬間,他的心房劇烈地跳動著——關於明崇儼的故事,他聽到過不少!自然,他絕不相信會是真實的,但是,他終於親自看到了。

  ——如果是另外一個人,他在一瞥之間還不容易認出來的,可是,明崇儼卻不同,在不久之前,他因于傳說,曾特別留心看過他,再者,就在被冊立為太子的前兩日,明崇儼曾經銜父皇之命到過他的府邸。

  李氏皇朝的家族,是北朝族團的一支,對男女關係,傳統地不予重視的。可是,事件發生在自己的母親身上,那又不同了,他覺得可恥,他覺得可悲和憤怒。

  橫亙在他心中的大問題,立刻被拋開了,他於激動中再轉向玄武門禁區去——

  在另外一邊,武媚娘卻從鬆弛與懶散中振作起來。

  太子的謁見使她振作,政治人物對權力爭奪的敏感,迫使她振作。她以為,自己的權力,又面臨了新的挑戰——她在最後叫回兒子時所講的一席沒有結論的話,是一種預先的警告,她要李賢淆惑於自己的身分,她要李賢從這一點而聯想到本身也是為人們所不容的!她借此暗示,兒子只能和母親走同一條路——因為兒子也是被攻擊的對象。

  武媚娘以為,聰明的兒子必然會體會到的。

  當李賢走後,武媚娘就命婉兒召明崇儼。

  「天后要他出宮了?」婉兒察言觀色,已看到朕兆。

  武媚娘低叫著點頭,隨說:

  「從今夜起,我必須處理事務,婉兒——」她伸了一個懶腰,「你的年紀還小,你記著,在任何時候,都不能鬆懈。」

  「天后——」婉兒幽微地一笑,「我去通知他,還是召他來見天後?現在,他不在大櫃中。」

  「我知道——」武后猶豫著,「我還是見他一次,你讓他從後宮院進來!」

  這樣,明崇儼進入後宮院時,被從問道而行的太子看到了。

  明崇儼渾然不知,他晉見天后。天后吩咐他,在今後兩個月內,是不能再入宮走動的,她要求明崇儼不再為皇帝按摩。她說:

  「崇儼,我不能看到你。看到你,我就無法振作起來,」她低喟,「崇儼,不要來磨折我。」

  「天后,倘若皇上召喚呢?」

  「我設法好了——我設法遣你上長安去走一趟。」她說,忽然咬緊牙齒,「崇儼,你得小心,你在外面不論做什麼,我都會知道的!你小心著。」

  「天后,我的忠貞——」

  「現在不必表白。」她一笑,揮手說,「去吧!」

  明崇儼跪下來,依戀地,不安地,以自己的面頰去依偎武媚娘的膝蓋。

  「唉!」武媚娘依依地,伸手摩挲著他的面頰。

  「天后,天后——」他像一頭小狗那樣叫喚著。

  站在旁邊的婉兒,以牙齒咬著唇肉,竭力忍抑著哭。

  於是,明崇儼走了。

  於是,武皇后走向妝台理妝。

  不久,她出現在大唐皇帝的身邊。

  李治由兩名宮女在按摩頭部,武媚娘到後,就將她們斥逐,親自侍候皇帝。

  「媚娘,你還是為我管事吧!」他合著眼睛說。

  「我喜歡侍候我的皇帝呵!」她輕佻地用手指劃他的頸項。

  「媚娘——」皇帝有自卑感,「回頭,你又會怨我——」

  這一句話,說盡了夫妻間的一切。武媚娘悄籲了一聲,似乎是抱怨,又似乎是纏綿。稍微間歇,她低微地接口:

  「我已經怨了好久,現在——我是近乎麻木了。」

  這回答,加深了皇帝的自卑感。他遺憾自己的無能;由遺憾,他又覺得自己對皇后負欠。於是,他拉住皇后的手,將她拖到身前,再摟住。

  ——他只有動作,並無言語。可是,他由動作所表達出來的情意,武媚娘是完全領略得到的。

  「阿治,」她稍微俯身,面頰貼著他的頭頂,「有時,我太任性,我故意……」她的聲調逐漸地轉低,「阿治,不要怪責我,我一定替你做事——我不再理睬人們的流言了!阿治——從今後,我來包攬皇帝的大政。」

  「媚娘,實在只有辛苦你,交給別人,我不放心。」李治認真地說:「再過一兩年,可以交給阿賢管,現在,只有你,駕輕就熟,也只有你有才能。」

  她不再回答,默默地依偎著皇帝丈夫,可是,她的思念,現在卻可怕地浮動著。她從皇帝簡單的幾句話中,體察到李賢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她暗自慶倖著想:「幸而我當機立斷,如果再拖延下去,阿賢可能接收了我的地位。」

  武媚娘終是智者,她,迅速地,不著痕跡地取回了自己一度放棄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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