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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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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孩子……」她淒慘地訴說,「我們的孩子,昨日還好好的,阿治,那怎麼會死呢?他很年輕,又沒有病痛,阿治……」她哭了。 「媚娘,你安靜些哪!」李治被她的哭聲所擾亂,紊然頓足!同時,將皇后扶過去使之坐下。 「阿治,」她緊緊地捏住他的手,「為什麼呢?那樣快?」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生死之事,是很難說的。」 「我是他的娘啊!」她滿面酸淚,抬起頭,仰看著衰頹的皇帝。 在皇家,父母子女與兄弟姊妹,都沒有骨肉之情,太子之喪,在李治心中,雖然有一定的重量,可是,那重量卻並不突出。因此,當武媚娘仰起頭,凝看著他的時候,在浮移的悲哀中,他鑒賞著久已成為自己老伴的皇后的姿色——她面孔上的脂粉被淚水洗殘了,那像殘花,但是,那又別有一種風情。 這別有的風情使皇帝浮動的哀傷消退了,他用自己的巾為媚娘揩拭淚水。他低語: 「媚娘,做為帝與後,要處理的事很多,不要再哭——為太子善後。」 「那多麼殘酷,要母親來料理兒子的後事。」 「媚娘,那沒有法子可想啊!我們必須做的。」皇帝按住了她的雙肩,「媚娘,太子故世,有許多事要做……」 她愴然搖頭,似乎是很真摯地說: 「阿治,我怕不能再管事了,明天,你上朝吧。」 「明天——」李治推辭,可是,看到皇后的哀戚,不忍立刻說出,勉強允承下來,「我來試試吧!你休息幾天,媚娘,不要太激動……」 她垂下頭,迅速地陷入默思中,首先,她擔心皇帝明天上朝,是否會繼續下去;其次,對謀殺的痛苦——夜間,明崇儼使她的感情轉移了,此刻,喪報又齧食著一個母親的心。 她想:「我比禽獸都不如。」 她想:「我將使千秋萬世的母親蒙羞。」 於是,在無可奈何的悔恨中,她合上了眼。 皇帝逗留了不久,走了!現在,替代皇帝在武媚娘身邊的,是婉兒。她默默地坐著,她心平氣和。 「要侍女都出去。」武皇后用手掩著眼睛說。 婉兒傳達了!四名侍女和門帷內的兩名內侍都退到室外。 「婉兒,遣人去傳來俊臣來,由你吩咐他——調查外面對太子暴卒事件的反應。」皇后沉滯地說。 就在這時,太平公主來到了。 太平公主雖然知道了太子的死訊,但是,她並無愁戚。在覲見母后的時候,還是一副親昵和稚氣的神容。 在混亂中的武皇后瞥了她一眼——面貌、身材,和自己年輕時,是多麼相像啊!她廢然,垂下眼低說: 「你知道太子的事了!」 「我知道。」太平公主漸漸地挨到母后身邊,神容也稍微莊嚴了一些,「媽,生死在天,不要為此而悲戚!」 「哦——」武皇后出神地應了一聲。 「媽——」太平公主雙手按住母親的肩膀,「我想到嗣位人,照說,應該是賢哥——不過……」她拖長了聲音,慢吞吞地接下去,「賢哥是一個主張很多的人,我覺得,他沒有小弟好。」她又頓挫,「阿哲年紀小,自己沒有定型,他會跟著媽做的,他會學會媽的那一套。」 這一席話使得武媚娘驚異——她心目中的女兒,是稚弱的,不曉人事的,然而,現在所表現的卻是驚人的智能,為未來許多年打好算盤!這是武皇后所尚未計及的,她喟歎著握住了女兒的手。 「你也知道這些?」 「我是你的女兒呀!」太平公主輕快地接上這一句。 從前的人說虎父無犬子,武媚娘自詡為天下第一個傑出的女人,她以為天地靈秀之氣鐘於自己一人的身上。自然,她應該有一個智才過人的女兒,可見,在這一瞬之間,她的心事有似夏夜的層雲在天際推動,雜亂無章,而且,她直覺地感到智能並不是幸福。於是,她捏住了女兒的手,似乎是感傷地說: 「珠兒,最好不要理會這些,這並不是使人幸福的!」她頓了一頓,再接下去,「珠兒——你的母親並不幸福。」 太平公主淆惑于母親情緒的低沉,惘惘地相視。 「我並不幸福——」武皇后有似夢寐地說,「作為一個女人,我不是幸福的!權位並不能代替其他的一切。」 「媽!」她惴惴不安地叫了一聲。 「你年紀還小,你不會體會到一個婦人的心事。」 「我從書中看到過……」太平公主低微地說。 「書中的記載與現實還是有距離。」她依然出神地說——這是極不適宜和女兒講的,可是,嚴重的心理上的波蕩,使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媽——」太平公主也暗中驚奇著母后的弛放,但是,她是武媚娘的女兒,她自母親的身上獲得若干遺傳,她知道自己在母親身邊,一樣是不能逾越的。因此,當母親弛放的時候,她仍然保留著自己的言語。 武媚娘長籲了一聲,放開女兒的手。此刻,她好像是從夢中醒來,發覺了自己在女兒面前講得太露。在宮廷中,即使是最親的人,也不能逾分地坦白的,有許多事,可以彼此心照,而不能宣之於口。於是,她遣走女兒,著太平公主去安慰父皇。 現在,婉兒尚未回來,太平公主走開之後,這間寬大的屋子內,只有她一個人了——屏風外面的侍女,未奉召喚,是不會入內的,在皇家,這是難得的清靜。 在清靜中,許多思念同時浮了起來。 她想到女兒的建議……李賢和李哲,都是自己的兒子,她對這兩個兒子沒有愛惡的分別。但是,她把女兒的話當作至理名言,李賢長成了,而且天分相當高,這樣一個人,如入嗣為太子,異日為皇,絕不會容許母親干預政治的!至於李哲,還在孩提,至少,他會絕對聽命於母后十年,或者會更長些。 這是政治,微妙的政治。 她思索著,她也有煩亂之感!此刻,她對政治有一種稀奇的心理厭惡。 於是,她力求撇開它。 於是,她又想到了「作為一個女人,我不是幸福的」。 女性的生理本能,使得她在一念之間趨向遊移——好像,她坐著的墊褥向上浮了,好像,她的身體被軟的、棉絮或者白雲一樣的物體包裹著了,向上浮,向上升——好像,她的血液中雜有酵母…… 她低微地發出喘息。 恍惚間,明崇儼的影子在她的眼中晃動…… 於是,她的靈魂似是從肉體中脫出,向著肉體道曰: 「有了明崇儼這個人,作為一個女人,我不能說沒有幸福。」 於是,她的肉體好像在回答靈魂: 「那是多麼短促的時間,幸福的時間多麼少啊,無數個長夜,我是在寒床之上度過的啊,無數個寒床夜換來一夜的歡娛,那是幸福嗎?」 靈魂似乎是殘酷的,此時,又冷峻地鞭伐她的肉體: 「上蒼給予你的已經很多了,你不該再有要求。」 於是,肉體激起了反抗: 「我需要啊!為什麼我不能再有要求呢?我的青春,好像埋在冰霜中過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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