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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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儀大喜了!」掖庭令深深鞠躬。對舊皇后可怖的與不幸的遭遇,他好像無動於衷。甚至可以說,他好像沒有看到那樣。 「掖庭令——」武媚娘似乎有羞澀,又似乎在不安中,惆悵地接口,「我不知怎麼好!」 「昭儀大喜了——」內內外外,一片道賀的聲音。 於是,掖庭令辭出了。獨孤忠被派到外面去探聽訊息,武氏悲切地進入更衣室,兩名侍女跟著進內,她揮手拒絕,隨著,她親自掩上了門。 現在,更衣室內只有她一個人了。 現在,她看著那一面圓形的烏銅鏡。 「我成功了。」她向著鏡中的自己說。 「我從明天起,將是大唐的皇后了!」她向鏡子扮了一個母儀天下的姿勢,之後,幽微地笑著。 成功,她用盡心力所謀得的成功,此刻,使她像中酒似地醉了。 於是,她箕張雙臂,像舞蹈那樣地旋轉身體…… 母性在權力的面前墮落了。 勒死親生女兒的母親,在成功的歡快中,完全忘掉了自己所孕育的生命。 第四章 人生的道路變了,翠微宮中的武昭儀,進入了東宮苑的正宇長壽宮,成為大唐的皇后。 長安人感歎著,自然也羡慕和妒忌著。人們訝異于武氏會如此容易地取得名位,人們甚至於查考她的家族出身,希望從這方面去尋求答案,可是,人們很失望——大唐皇朝自高祖的竇皇后、太宗的長孫皇后、新被貶廢的王皇后,都是北朝高門貴族出身;竇皇后的父親仕北周為上柱國,長孫皇后是北魏拓跋氏的宗室,皇后之父仕隋為右驍衛將軍;廢後王氏,是弁州望族,祖父仕魏為尚書左僕射。 可是,武氏的家世卻差得太遠了,名門望族的世系,是用不著查考的,而武氏卻不入縉紳族譜,武媚娘的父親武士護是汾晉的商人,大唐高祖李淵為太原留守的時候,召用為行軍司鎧,後來資助李淵起兵,成為大唐皇朝功臣之一,但是山東舊家、關隴貴族,都瞧不起武氏家族,人們將武氏看成暴發戶,人們認為武氏是後門寒族,不應該被選為皇后的。 在長壽宮中的武媚娘,一方面為成功所陶醉,但在另外一方面,她卻為成功而恐懼著。也許,由於她運用權術,成功得太快,也許是由於過去的挫折和在感業寺內的長期等待,使她孕生了恐懼與不穩定的心理,一旦登上後位,就患得患失。此外,家族的歷史也使她隱隱地有著自卑感,這是她要否定的,可是,這卻牢固地存于心靈深處。 在宮門之內,她的人緣很好,沒有人懷疑她是用殘狠的陰謀取得皇后大位的,可是,外廷的輕蔑與冷視,終於刺傷了她的心——她的亡父,雖因她的關係而追贈司徒、爵周國公,她的諸叔兄弟,也因她的關係而獲得體面的官位,可是,人們對武家毫無尊敬之心。武家與前皇長孫皇后一家是不能並論的——長孫無忌是太尉、輔政大臣,有權力干涉皇帝的設施。 武皇后恨著長孫無忌,因為長孫無忌曾經反對立她為後,也因為長孫無忌掌握著權力。 她希望著:有一天,自己能接收長孫無忌的權力。 於是,她運用長壽宮的財富,在暗中進行著與輔政大臣長孫無忌的鬥爭。她通過內侍,從事收買結好朝官。 她好像一個捕魚人,暗暗地放下羅網…… 皇帝,在混茫中將權力交給她,從翠微宮的時代就開始了的文書方面工作,如今繼續著,而且有擴展的趨勢。 李治,是一個懶散的、好享受的男子,他與父親,在性格上完全不同。他的父親,是中華大國歷史上最傑出的人物,也是成功最早的人物,三十歲以前就已經戡平群雄,成為天下的共主了。然而,天地靈秀之氣,好像被李世民一個人占盡了,到李治這一代,就變成了平庸和瑣屑。因為懶散怕事以及智能上的低下,將帝皇的權力,在胡塗中交付給了皇后。 他以為,他所交出的只是能而不是權,武后以皇帝的名義辦事,亦即是代皇帝辦事,哪有什麼危險呢?再者,在他看來,媚後只是「媚」娘而已,一個女人,一個能使肉體舒暢和精神愉快的女人。 但是,女性的媚惑與柔順,卻似白蟻那樣,蛀蝕著皇帝的寶座。 於是,曾經為武氏所竭力維護的,廢後王氏所生的太子李忠,因母親的失勢而終於倒黴了——那是在媚娘繼為皇后的第二年正月,李治廢斥了太子李忠,改以武氏所生的兒子李弘為太子。 這是顯慶元年的正月,顯慶這個年號,是因為媚娘而改的。皇帝用這兩個來代表一個時間的階段:「慶」賀她的榮「顯」的紀年。 正月,長安在嚴寒中,長壽宮的夾牆登爐燒著炭,屋內,溫暖如春。從窗口望向苑中,白雪皚皚。在溫暖的屋中賞雪,是別有一番風情的,這一番景致,吸引了大唐的皇后—— 她離開了奏摺,立在窗口向外看雪。這些年,她孜孜於爭取自己的權位,對一切的享受都忽略了。此刻,凝看著雪,她忽然想到生命的蛻化與季節的關係,一年又過去了,植物的生命,經過冬雪的覆蓋護育,春天來時,便以新的姿態出現。 於是,她想到了自己,她想到自己三十二歲了。 「三十二——」這個數字,倏忽間如三十二支箭射中了她的心房,她一凜!匆促地轉身,走向妝台,將鏡套揭開,對著烏銅鏡,看三十二歲的自己的容顏。 ——雖然長年在忙碌中,雖然長日在殫智竭慮中,可是,她並未忘卻修飾自己,出現在烏銅鏡中的她是明豔的,絢爛的。 但當細心察看面部皮膚的組織時,她發覺現在與六年之前有所不同了,現在,內分泌使面膚的表層毛細孔粗了,眼堂和腮間的皮膚,稍微有鬆弛的傾向了。 於是,她皺眉,抬眼——她發現自己的額上、眼角,已隱隱約約地刻劃上了代表年月的紋痕。 六年宮廷生活,她只記得打扮,而未曾量測年華,現在,她從權力爭奪戰的間歇,看到了自己的好時光在消逝,她想:「我和一般人相同啊,我也老得如此之快!」 於是,她想到了皇帝——皇帝,今年是二十九歲,比自己小了三歲。 ——她的心房又因此而起了撼動。 於是,她廢然放下鏡套,在春風得意的時代,她發愁了。 她想:我要設法喚回青春。 她想:我要設法使自己慢慢地老去。 但是,另外一種意念此時潛入了,過去六年,應該是她生命的全盛時代啊,可是,她本身卻未曾享受青春的生命,她將一切都理智化謀略化,她將自己的情欲揮發,給予皇帝,讓皇帝獲得和享受,而自身,因于取悅對方而失掉了領受。 她喟歎,她悼惜。 就在這時,比她小三歲的皇帝,從雪地上乘了步輦而來——武媚娘立刻收拾起自己的玄思;以女性的柔媚與慵懶來迎接丈夫,她朦朧地叫喚他的小名,她伸著懶腰——像一隻在燃燒的灶壁之外的貓那樣地伸著懶腰,她說: 「我沒有精神哪——我不高興替你做這些了,多麼煩人的奏議!從來沒有一件是有趣的……」 皇帝捏著她的手指,很愉快,但是,又不自知為什麼如此地愉快。 寒冬過去了!長安城,又是柳草青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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