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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雲驅馬邁上一道土崗,拔出她新獲得的鷹把佩劍,用它指向長天,全身心地體味著那昂揚的武士情懷,哦,我明白了,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武士,我想擁有寬闊的臂膀,健碩的身軀,我想像一個真正的大匈奴武士一樣用氣力同野馬、同虎狼相抵。

  雲跳下馬背,摘掉頭上那頂侍衛的銅盔,抖抖她的滿頭長髮,沖下土崗,沖到一眼清亮的小水泡子前,俯看水中俏麗的身影,她又實在喜愛自己這幅無限美妙的女兒身,這份美麗使她的心中不斷湧動著一股又一股的柔情,雲茫然了,她不懂自己到底需要什麼,是變做一個徹底的大匈奴武士,還是做一個純粹的多情女兒?

  一陣嘚嘚的馬蹄聲,雲回過頭,見當正躍馬而來,他有著寬闊的臂膀,健碩的身軀,粗壯的脖頸,堅硬的額頭,他馭馬的姿勢十分瀟灑,當不再是去年那個稚嫩的小少年了,已是一個地道的匈奴武士,在這個嫣紅的黃昏裡,他駕馭著駿馬飛馳著,就像傳說中的遠古部族的英雄。

  兩人牽馬在空闊的草原上漫步著,公主莫名的傷懷情緒也感染了當,當的目光也凝重起來。

  "當,"公主說道,"你相信嗎?很多年前,我曾在這片草原騎馬奔行過,千年百年前,我就在這裡奔行。"

  當驚訝地看著她,"公主,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呢?祖母雲卜娜說,靈魂是不滅的,在這世上生活過的每一個人的靈魂都是不滅的,軀體死了,靈魂就隨風飄蕩,去每一座氈帳尋找新降生的嬰孩,同新生命結合。所以,當,千年百年來,我一次次地活著,死亡和新生,我曾是一名力能搏虎的獵手,我曾獨戰群狼,曾與猛虎肉搏,至今,我還記得身體被利齒咬破的劇痛,哦,那虎狼的利齒把我渾身打磨得硬邦邦。我曾是一個統率千軍萬馬的將領,歷經無數次偉大的征戰,我廝殺,我戰勝,我傷痛,我敗走……天哪,我所有的兵士都戰死了,我什麼什麼都沒了,我忠實的馬兒也中箭死去,只剩下一角殘破的旌旗來纏裹創痕,剩下沙啞的喉嚨向著長夜呻吟,還有陣陣觸摸臉頰的風……我記得,我還記得那份絕望,那種刺穿身心的懊悔……"

  "雲公主!……"

  "我曾是流落荒原的武士,至今我還銘記那深深的孤獨;我曾是失去國土的君王;我曾是一個苦難深重的男人……"

  "苦難深重,所以天父才要你今世化做女兒身,為的是你永遠都不要去遭受那只有男人才能經歷的刀兵之苦。"當插上話,他終於走進了她的情緒裡,並覺得自己完全能夠駕馭這個話題。

  雲睜著她清澈的眼睛望著當,"可是……你又是誰呢?很多年前,我們相識嗎?"

  "是的,我們相識",當以堅定的目光望著她,"你我曾是生死相依的朋友,當你是獵手的時候,我也手挽長弓縱馬奔馳在草原上;當你獨戰群狼後,帶著滿身的傷痛疲憊地倒在冬夜的雪原上,我恰巧馳來,籠起一堆篝火,化雪水為你洗傷;當你是一位領兵征戰的將軍時,我是你的一名老馬夫,腰間別著一把酒葫蘆和一支蘆笛,喜歡喝酒,吹奏笛子,喜歡在長夜裡給年輕的兵士講述匈奴人古老的傳說。在那次悲慘的失敗後,你的所有的戰士都死去了,你的健壯高大的汗血馬中箭倒下了,可我還活著,我和我的老馬從死人堆裡爬出來,載著負傷的將軍沖出重圍。在那個血腥的早晨,紅彤彤的太陽跳出地平線,你從昏迷中醒來,我的酒葫蘆裡還剩下半壺馬奶酒,你飲下了,高昂的鬥志又在你的身上跳躍,就像那輪沖上天際的旭日。我摘下蘆笛吹了起來,吹出百鳥的鳴叫,讓你看到一個生機勃勃的天地,看啊,聽啊,我的將軍,你的世界並沒有毀滅,你還能重新拉起你的大旗,重新召集人馬,奪回你的草場!……"

  雲走近他,凝視他的眼眸深處,"讓我想想,我的朋友……冬夜溫暖的篝火,老馬夫飄拂的白鬍鬚,半壺醇香的馬奶酒,蘆笛……"雲的眼睛湧上一圈熱淚,抬手觸摸當環披的黑髮,觸摸他的臉頰、嘴唇,她美麗的臉孔離得他那樣近,長長的黑睫毛掛著晶瑩的珠淚,當覺得快要被她的美逼壓得暈倒了。

  "我記得!……"她激動地說,"我的朋友,我記得你,哦,是你!……"她張開手臂擁抱住當,這年輕的武士猛地被少女熱烈的氣息蒸熏著,簡直透不過氣來,他禁不住將顫動的雙臂放到她的肩上,他的心劇烈地跳蕩著,天父呵,心從未這般急跳過!少女也感到了這顆心鼓槌一般敲打著她,就倏地一下離開了年輕人,瞬時又恢復了雲公主頑皮戲謔的模樣。

  "嘿,當,你根本不是什麼老馬夫,我也不是什麼兵敗受傷的將軍,我是複株累單于和甯胡閼氏的長公主雲兒,我在逗你玩呢。"雲又拋下一串清靈靈的笑聲,走向自己的乘騎,翻身躍上去。但韁繩卻給年輕人拉住了。

  "喂,當,你怎麼敢攔住大匈奴長公主的馬頭?!"雲大聲問,但她發現武士正被巨大的羞憤搖撼著,面頰通紅,脖頸上的青筋在鼓跳著,雲給這真正男人的憤怒懾服了,她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你,你要幹什麼?"

  當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甩開韁繩,轉身去牽自己的馬,躍上馬背,準備兀自離去。

  "當!……"雲提馬追上來,"你到底要對我說什麼?"

  當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說你是一個壞脾氣的公主,你像夏夜的天空一樣變幻無常,一會兒陰,一會兒晴,天父在上,你的前世倒更像是一個鐵石心腸的暴君。"年輕人雙腳猛磕馬肚,馬兒一溜煙兒地沖了出去。

  雲呆呆地立在馬背上,極度的懊悔在啃咬她的心,夜幕降了下來,雲公主環顧四周空蕩蕩的草原,真正感到了那深刻的孤獨。

  盛大的夜宴開始了,烤畜肉的香氣在夏夜蔓延,這是大單于親自主持的今夏第一個宴飲會呵,人人都興奮異常,喝酒,吃肉,取食著矮腳桌上那潔白豐盛的奶食,胡笳拉響了,銅鼓咚咚地敲,蘆笛吹了起來,人們圍著一堆堆篝火盡情地跳了起來,剛榮獲武士頭銜的少年們跳得最狂,他們如醉如癡地甩動臂膀,跺踩雙足,將一陣陣"嘿嘿"的喊聲拋上星空,姑娘們的舞步亦十分熱烈,她們已長大成人,身軀出現迷人的曲線,豐滿而起伏的身子流淌著美妙的韻律,她們晃動著纖細的腰肢,毫不羞澀地扭擺著自己身上那即將孕育和哺育的地方。小夥子們更加心醉神迷,喊聲更響,情緒更熾。舞蹈中,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們的群落散開了,開始尋求起各自傾心的人兒,並與之共舞。胡笳婉轉了,蘆笛曲曲彎彎,一對對幸福快樂的年輕人眼神繞纏在一起,舞步交錯在一起,心貼到一起……

  人們發現,美麗的阿嫣公主正與左賢王的二兒子須卜輿一道在舞,單于閼氏,左賢王雲裳看到後,全都欣慰地笑了,雲跟當,阿嫣跟輿,多麼般配的兩對啊!雲裳走到甯胡閼氏身邊,兩人的手握在一起,雲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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