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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一個夜晚,她忽然夢到了她的故鄉秭歸,那巫山峽水格外清晰地呈現在眼裡,她又變做小小的嬙,沿著翠綠的山坡奔跑,她見到幼時的夥伴嫘、婧和龍兒,見到了乘雲飛去的奶奶嫫,最後在妹妹娉的哭聲中驚醒了,她擁被而起,耳中依舊留有妹妹那漸漸遙遠的哭聲。她的心猛然跳痛起來。

  "我的秭歸……我的爹娘……我的親人們都怎樣了?"

  哦,她已與故鄉和親人分別那麼多年了呵!她的爹娘還好嗎?娘已經生白髮了吧?還有小妹娉差不多已到了出嫁的年齡,是否找到了好親事?還是像姐姐嬙一樣被朝廷的欽使強選入宮?昭君心內突然塞滿這樣多的惦念,竟再也無法入眠。次日,她面色蒼白地起來,讓走近的雲裳大吃一驚。她趕忙摸摸她的頭,以為她病了,是的,昭君真的病了,她被濃濃的思鄉病擊倒了。一連多日,她吃不下飯食,只喝點奶汁,躺在床榻上的身子日益消瘦,雲蔔娜急壞了,她坐在昭君榻前,撫摸著她的額頭,一遍遍勸她吃些東西。昭君只是默默地流淚、流淚……

  "唉,甯胡閼氏是想家了。"雲裳對大閼氏說。

  雲蔔娜注視著昭君,禁不住渾身打了個寒噤,她太知道這種思鄉病會怎樣折磨漢家公主,以往和親到匈奴的那些短命的漢家郡主們,幾乎全是死於這種病症。匈奴人給她們住最好的篷帳,吃最精美的食物,漠風再大,也不會吹疼她們的臉頰,大雪再猛,也不會湧進她們的居室,可她們就是沒法兒在草原上生存下去,沒法兒將生命之根深深地插入這肥沃的泥土中。她們甚至沒為自己的君王誕下一個孩子,就像被風吹落的花兒一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了。看來這個漢家公主也將這樣快地在匈奴草原上消失。

  不!不!雲蔔娜一把抓住昭君的手,把它緊握在胸前,"我的好妹妹,你和她們不一樣!你會活下去的!在大草原上,你會生兒養女,你的兒女們又會生很多兒女,你會像我雲卜娜一樣成為草原幸福的祖母!"

  "大閼氏……我……"

  "你看似是柔弱的漢家女兒,你骨子裡絕不柔弱!"雲蔔娜熱切地說:"我的好妹妹,從你走進草原的那一天起,我們就認定,你這顆美麗的明珠會永遠在匈奴草原上放射光彩!"

  "大閼氏……"甯胡閼氏氣若遊絲,"昭君不過為大漢秭歸山鄉一個普通民女,實在不值得匈奴草原如此珍重……現在,昭君要走了,要回秭歸……"

  接下來的兩天裡,昭君滴水不進,陷入長久的昏睡,手裡握著龍兒給她做的那串彩石項鍊。雲裳倚在她的塌邊哀哀哭泣著。悲傷絕望的雲卜娜跟韓昌商量著要不要飛騎去報大單于,她哭道:"要是甯胡閼氏死去了,我雲蔔娜也沒臉再見大單于,我沒能守護好他心愛的閼氏,這都怪我,我使她不開心,我讓她覺得在草原上生活是受罪!唉,我真是老糊塗了,我怎能讓嬌弱的漢公主去擠奶、做奶食?這等粗陋的活計怎能讓漢家女兒去幹?"

  "大閼氏,您沒有做錯,甯胡閼氏是不會死的,先不要驚動大單于,讓韓昌去勸慰公主吧。"

  昭君感覺自己變得很輕很輕,她倏地飛了起來,像一片羽毛,高高地飄飛著,飛出了穹廬,一直升上草原的藍天白雲間。她看到一望無際的雪原,看到原上跑跳的雪兔,而哪裡是她的故鄉呢?要向哪兒走才能回家呢?她茫然不定的目光四處掠掃著,這靜寂的天穹間沒有一絲聲音,沒有誰引領她,沒有一聲召喚。

  她變得焦急起來,"我要回家!……我要回大漢秭歸……"她仰望天空深處那枚靜靜燃燒的太陽大聲喊。

  太陽不做聲。

  她再喊:"屈原先師!請指點我回鄉的道路吧!先師,你在哪裡呵?"

  她感到自己像鷗鳥一樣貼著碧空滑翔,尋找著先師屈原,尋找那偉大的靈魂。

  但天宇依舊靜靜的沒有一點聲息。

  "難道我永遠也找不到回鄉的路嗎?永遠也沒有誰指引我嗎?"

  她覺得身軀又變得沉重起來,在向下墜落、墜落,一直落回穹廬的鋪著白熊皮褥的床榻上。

  "公主!……"有人在呼喚她。

  她睜開眼,看見韓昌將軍。

  "將軍……"她低低地說:"昭君……找不到家,找不到秭歸……"

  將軍安靜地看著她,輕聲道:"公主,秭歸很遠又很近,遠得是我們的眼睛望不到它,近得是快馬日夜不停地走行一月,就能到達,天地之大,馬兒的四蹄卻能跑遍它。公主,臣來此是想給公主講一個故事,蘇武的故事。"

  於是,將軍用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那是大漢武帝年間的事,那時,大漢和匈奴正在兵戎相見,殺得分外眼紅。漢朝往來匈奴的使者中有個叫衛律的,是個貪生怕死又貪圖榮華富貴的小人,他投降了匈奴,受到單于的厚待,被封做靈王。他的副手虞常是個剛烈的好漢,總想尋機殺死衛律。這事兒讓衛律知道了,就把虞常抓了起來。恰巧這時蘇武和張勝奉武帝之命出使匈奴,單于就召集諸王們商量,決定讓蘇武二人投降。

  蘇武當下就說:'我尊為大漢使者,有何罪過?卻被推上公堂受到匈奴審問,這實在是有失國格,有辱使命,不如一死。'說罷,便拔劍自刎,等到別人阻攔時,蘇武已受重傷。單于十分佩服這位漢使的忠效之心,更想留他在身邊,便命醫生好生救治。醫生就讓人挖了個地坑,燒上文火,鋪了一塊木板,將蘇武伏在其上,用力踩他的脊樑,過了好半天,漢使才緩過氣來。等到蘇武傷癒後,單于讓衛律勸其投降,於是,衛律請蘇武在一旁聽他審虞常、張勝。公堂上,虞常大罵不止,被衛律親手殺掉,張勝膽怯,當即就降了。這時衛律又來引誘蘇武,向他講述自己降後得到的種種好處,蘇武站起罵道:"你這忘恩負義的傢伙,不思報效國家,反而屈節投降,如今手刃同胞,狠毒似禽獸。我蘇武為大漢使臣,頂天立地,只有僕死豈能跪生?"

  單于聽說後,愈發敬重他,為了讓他降服,單于想了種種法子,把蘇武關到地窖裡,不給吃食,時逢天降大雪,蘇武就吃飄進地窖中的雪,吃身上的皮帶和地上扔的羊皮等物。單于又把他發到北海去牧羊,給他一群公羊,說何時公羊下了羔,何時就放他回長安。北海土地荒蕪,蘇武一邊放羊一邊開墾了一片荒地,種上由大漢帶來的糜子。那年冬天,北海降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平地積起的雪足有七尺厚,人們只能在雪底掏洞出入,牛羊因凍餓死去大半,牧人們沒有吃的,也將餓死。蘇武就把自己收穫的糜子碾去外皮,炒熟後分給人們,牧人嚼食這馨香的米粒度過了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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