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王昭君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天剛放亮,嬙就起來了。這時,父親,母親和妹妹娉都還在黎明的熹光裡熟睡,頭遍雞鳴尚未開始。嬙提上她的小籃子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站到外面,清爽的晨風一下子就掠走了身上的燥熱,那殘存在腦中的夢境,不管是美妙的還是不甚美妙的統統都消失得一乾二淨。嬙從心底發出一聲欣喜的驚歎:哦!多好啊!她抬起眼睛,天還沒有完全亮透,四周靜悄悄的,寶坪村的一切,那些矗立的房屋、樹木和遠近的山色似乎都像夢中的景物一樣於朦朧的光影中凝立著,最近處的一條小溪怕驚動誰似的在緩慢而無聲地流淌。但是長天深處的那顆啟明星卻歡暢而使勁兒地把自己睜亮了,"嘿!早呀,小不點兒!"星星在跟嬙說話,用老祖父的粗嘎嘎的聲調。奶奶嫫告訴過嬙,說這顆星星已經活了很長的年頭了,足有三個三百歲了,留著長長的白鬍子,是個好脾氣的老壽星。

  "早呀!老祖父!"嬙搖著小手。接著,她看到這顆星星消隱在蒼白的天際裡,東方現出一片很大的濛濛的金紅色,令她小小的身心為之一振。呵!天的神樹又開花了!嬙在濕軟的草地上奔跑著,一口氣跑上香溪河岸邊的一座披滿青草的小山。在這兒,她可以更清楚地看見那盛開的熱騰騰的金紅花瓣,它們是那麼巨大,一片片一朵朵,簡直鋪滿了整個東方的天宇。

  "多好啊!"

  嬙不由得雙膝跪下,向著天的神樹舉起她的小手,那洋溢著的紅光耀到她的面頰上,並且一直浸透了她小小的身子,這光靄好像隱含著某種召喚,讓嬙激動得幾乎要淌下淚水,但她不知道它召喚的是什麼,她還不懂,她太小了,她只感到胸中有什麼東西小鳥似的在向著遠天飛翔。

  當太陽上升時,嬙已跑下山坡,來到香溪河邊,從籃子裡掏出布巾和一柄烏木做的木梳,靜靜流淌的河水忽地變得歡快起來。明鏡似的水波映出她的模樣,她解開頭頂的抓髻兒,這頭烏黑濃密的長髮一直拖到足踝。嬙對著水中自己的影子不覺微笑著,一群絨羽泛著綠色光澤的鸕鷀從水面上飛起,嘎嘎地叫著,掠過嬙的面前,"嘿,多美的小姑娘呀!"鸕鷀們用響亮的嗓子說著。

  "你們也很漂亮!"嬙紅紅的小嘴呢喃著,用她的小指頭指點著鳥兒們,"瞧,你們黑亮的羽毛多光滑呀,還有長長的尖鉤嘴巴,但是今兒個你們可不要用它來捉可憐的小魚了,我請求你們。"

  鸕鷀們莊嚴地扇動著翅膀,嗚哇作答,"好啊,小姑娘,但是,你得用清澈的河水把你的臉兒洗得更美,用梳子把頭髮梳得更亮。"

  於是嬙就梳洗起來,鸕鷀們落在對岸的矮樹叢上,圓圓的眼睛凝看著小姑娘。

  河邊還有一排排的桃樹,在這早春的日子裡鼓起一個個結實的苞蕾。清風徐徐搖過,嬙踩著河邊的白卵石站起身,光光燦燦的黑髮,粉紅的笑靨,唔,桃樹們有些迷亂互相磕碰著,枝條與枝條彼此推擠著,"哦,我們又多了一位小姊妹!"桃樹說,"但是比我們都美麗。"

  "別洩氣,我的姊姊們,春風再濃些,你們就開花了,那時,所有的姑娘都會羡慕你們呢。"嬙回答,拎起她的籃子。天空被升起的太陽耀得大亮,村上的男人們已經出門準備到地裡去了,女人也挑著水桶向那口楠木井走去。陽光下遠遠的青草小路上,娉娉婷婷地走著青衣白衫已盡顯女兒情態的嬙,人們不由得停住自己的步子,眯起眼睛:嬙在這個明媚的早晨由青山綠水間走來。人們一時以為是這個早晨,這方山水剛剛孕育了她,連王襄和景氏也懷疑這樣美麗的女孩似乎不是自己生養的。嬙依舊沉浸在與自然的對話裡,臉上佈滿喜悅的、驚詫的笑容,通身飄逸著山水的靈秀之氣,人們再次記起嬙出生的那個神奇的夜晚,想著這個女孩給寶坪村帶來怎樣的福氣呀。

  早春時節,桑園裡的桑樹伸展開嫩綠的葉片。像嬙這些十一二歲大的姑娘每天早上都要去採摘桑葉,她們穿梭在一株株的桑樹之中,一手提著籃子,一手執一根頂端帶有尖鉤的木棍,鉤下一枝樹枝,用手摘下一片片桑葉。嬙總是摘得又快又多,她不像有些嘴饞的姑娘,時不時地要擼下幾顆桑葚塞進嘴巴裡,吃得滿嘴流著紫紅的汁液,她只是在采完桑葉後才摘下一捧桑葚放到葉子上面,準備帶給妹妹娉。當嬙提上她滿滿的竹籃直起身時,看到她的小姊妹都會驚訝地叫:

  "哎,嬙,桑露把你的臉洗得多白呀!"

  嬙嫣然一笑,漆黑粗長的睫毛上顫顫地掛著晶瑩的桑露,潔白的面龐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姑娘們就拉開嗓子脆生生地唱:

  日出採桑兮去桑園
  桑露清清兮洗白嬙

  桑園裡彌漫著桑樹飄散的清香和早春的泥土發出的清濕氣息,嬙踩著姊妹們的歌子走回家。景氏正坐在織機前哢嗒哢嗒地織紗,機杼相和,經緯相加,白紗斐成。景氏抬頭看見嬙回來,不覺露出欣慰的笑容,嬙終於長到可以幫助母親的年齡了。嬙愉快地喚了一聲母親,將一捧桑葚遞給在景氏腳邊玩耍的娉,就走進一旁的蠶房,開始給蠶寶寶們餵食。小傢伙們還太幼細,無法對付整張桑葉,嬙用刀把桑葉剁碎,然後撒在蠶簍裡,小小的春蠶扭動身軀,小嘴一張一張地吞咽著可口的食物。這之後,小姑娘又得去喂雞籠裡的雞和豬舍裡的豬。

  在嬙降生前的一百年間,正是西漢農業空前大發展的時期,由於漢朝一直實行"重農抑商"政策,加之武帝時,鐵制農具和耕牛已得到普遍使用,農業有了長足的發展。

  嬙的故鄉秭歸地處長江三峽之第三峽——西陵峽畔,這一帶雖屬距川西平原較遠的山區,且江水異常兇暴,佈滿急流險灘,但土地卻因水的滋潤而格外肥沃。濕軟的土壤飽含充足的養分,再加上溫潤的氣候,甘美的陽光,足以養育一年三熟的作物。秭歸的田野上,有稻、麥、穀粟、玉米,山坡上還有成片的柑橘林和大片的茶樹,這些作物都是由男人們去栽種。而女人們也不清閒,每日亦有大量的活計等著她們做,挑水、砍柴、做三餐飯、織錦、舂米、飼養牲畜以及種芋栽蓮。秭歸山鄉,溪水縱橫,河塘遍野,人們就將這些大小溪河連成農田灌溉網,又在一個個陂塘裡養魚種蓮,初春,掘藕根節頭,埋在塘裡的泥中,盛夏便長出碩大的蓮蓬。

  但是,秭歸山鄉,儘管土地肥美,男人辛勤勞作,日子仍是十分艱難。西漢到了元帝朝,已開始顯出衰落的徵兆。元帝即位不久,便天災累起:先是關中十一郡發大水,萬頃農田顆粒無收,饑饉大作,饑民們只得人相食;次年隴西大地震,山崩地裂,巨殺人眾;北海再發水災,吞沒田地,災民失所。但皇室、貴族、官僚的奢靡浪費和強取豪奪之風卻愈演愈烈,四方百姓頭壓沉重的徭役賦稅。寶坪村的農人一年四季不停歇地墾荒種地,收穫的大部分卻要被官府征去,只有小部分屬￿自家。因此,婦女的活計就顯得格外重要,她們飼養的家禽既可給自家寡淡的鍋裡增添些美味,又能換回鹽和農具;而女人們種植的芋頭在七月成熟,可窖藏數月,在荒年裡便成了絕好的東西。

  嬙在早春豔陽高照的上午,要將母親織好的紗拿到溪邊去浣。她端著一隻與她纖細的身子很不相稱的大木盆,和一群小姊妹走到香溪河的上游,那兒有一條亮晶晶的流速湍急的小山溪。四周的青山靜靜地倚在陽光裡傾聽汩汩的溪水聲,空氣中流蕩著野草濃薰薰的氣味,這裡是姑娘們的天地,男孩子們誰也不會到這兒來,他們這時都在山的另一面放羊。姊妹們一到此就像雀兒一樣撲散開,她們都是十一二歲的年齡,最大不過十三歲,無憂無慮,天真無邪,在溪邊浣紗是她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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