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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孔休畢竟是一方名士,感動歸感動,還講究點名士的風度,並沒有弄出受寵若驚的動靜來,要擱在別人,也許早就痛哭流涕高呼感謝關懷了。

  孔休只是從病榻上欠了欠身,算是施了禮,王莽也不介意,反而用雙手去按住孔休:「國相病體要緊,不必拘於禮節!」

  孔休有點歉意:「休自輔佐君侯以來,未建尺寸之功,頻遭二豎之虐,實在有負君侯!」

  王莽斜坐在孔休榻上,握住他的手:「國相這是什麼話!人吃五穀雜糧,誰能沒病沒災?前些時候莽身染賤恙,國相不也是親至榻前問候麼?你我名為『君臣』,實為朋友,朋友之間,還用得著這麼客氣!說句心裡話,莽這次離京就國,心情不太舒暢,要不是有國相你清談悅耳、高論賞心,恐怕我也會久久纏綿於病榻而不復得起呢!」

  倆人寒喧了一陣,王莽起身告辭:「國相安心養病,不要牽掛冗務!對了,差點兒忘了,莽今天特地把祖傳寶劍帶了來,請國相笑納!」

  說著,王莽從腰間取下寶劍,恭恭敬敬雙手遞到孔休面前。

  孔休是飽學之士,知道眼前這口寶劍的貴重,不論劍本身,單看裝飾寶劍的那些美玉,就已價值連城了:「這怎麼可以!休不敢受此厚禮!」

  王莽兩條胳膊舉得都有點兒發酸了,孔休卻死要面子,就是不接。

  王莽明白了,孔休是怕自己贈劍之舉有什麼別的企圖,文人嘛,看問題總愛拐上幾道彎,何況自己現在處在這麼一種政治境況中,孔休有些疑慮也是正常的。朋友歸朋友,扯到政治,還是會謹慎從事的。

  王莽微微一笑:「國相不必多疑,莽奉上此劍,純系友情,並無他意!」

  那孔體也還是不收,無功不受祿,不明不白收了王莽的寶劍,這算怎麼回事?弄不好,這就是要我為他賣命呢!想當初,吳國的專諸就是收了伍子胥的魚腸劍,成為刺殺王僚的兇手而身首異處的!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我還殺別人?沒到人家跟前就得血濺五步——我自己個兒的血!

  王莽今天還叫上勁了,死活非把這口劍送出去不可:「國相!你我交往也非一日半日,王莽是什麼人,國相還不清楚?我真的沒別的意思,贈劍,說得更清楚點兒,實際是贈這塊劍瑑!用你們河南話說,就是劍鼻子!國相你看,這口劍的劍鼻子,是用昆崗的碧玉琢成,我聽說,美玉可消瘢痕,國相面上的瘢,正可用它來消除呢!」

  孔休臉上有一處瘢痕,那是前幾年一次外傷留下的紀念,孔休是個講究儀容的儒雅之士,早就想著除去這塊有礙觀瞻的東西,可惜一直沒有機會,當然家境窘迫也是重要原因,一個窮書生,有虛名而無實財,想美容也辦不到啊!

  如今機會來了,美玉就在面前,而且是無償援助。

  不過,這口寶劍太名貴了,為了劍鼻子上的那塊碧玉,就毀了這口名劍,未免有點暴珍天物,王莽真捨得這麼做?所以,孔休還是一再推辭。

  王莽這回真急了:「說到底,國相還是不相信莽這一片誠意!也罷,莽就做給君看!」

  說罷,王莽從袖中取出一方緞帕,裹住劍瑑,大叫起來:「來人!取個鐵椎來!」

  孔家的家人聞聲趕到,孔休瞪了他們兩眼:「退下!誰敢拿鐵推我就炒他魷魚!也不看看,侯爺這口劍有多名貴,把你們綁在一起賣嘍也不值那個價兒!」

  王莽倔勁兒上來,四下尋覓,想找個趁手的傢伙事兒,一邊尋覓,一邊還叨叨:「寶劍再貴重,也貴不過友情去!歌兒裡都唱了,千金難買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行了,就湊合使它吧!」

  王莽看上屋角裡的青銅燈檠了,過去掂了掂,份量倒還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掄圓了就是一通亂砸!

  好端端一塊美玉劍瑑愣讓王莽給砸得四分五裂,幸虧有緞帕裹著,才沒迸得哪兒哪兒都是。

  王莽手托著碎玉:「傢伙不趁手,沒法兒砸得再碎,國相可命人細細錘打,這東西,要成粉兒成面兒才管用!」

  到了這個份兒上,孔休再也不好推辭了:「咳!君侯何苦如此!休恭敬不如從命了!」

  接過碎玉,孔休吩咐家人:「都看傻了你們!侯爺駕到,你們連盞熱茶也不知道奉敬!」

  王莽終於送出了寶劍,心滿意足:「茶就不必了,有酒沒有,我要與國相小酌幾盞!」

  真是酒逢知己,小酌?這一小酌就酌到了天色昏黑、萬家燈火。

  孔休強掙病體把盞奉陪,心裡卻在不住提醒自己:「瞧見沒有?這位新都侯可是個全不論的主兒!那麼貴重的東西,說砸就砸了!往後可得當點兒心,別跟他陷得太深了!」

  孔休還真長了心眼兒,後來王莽奉旨回京,孔休楞是謝絕了王莽的邀請,沒跟著一塊兒走。而且,連王莽登門告別,孔休也稱病不見,幸運地避開了後來的政治漩渦,這不能不說孔休有點兒先見之明。

  王莽新都砸玉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幾年以後他會把西漢政權也砸了個稀巴爛,這陣子,他只是為孔休的終於接受自己一片心意而酒興勃發,左一杯右一盞的,直喝了個天昏地暗,連怎麼語無倫次地告別孔休,又怎麼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侯府,他都全然不知。

  稀裡糊塗跌進臥室,又稀裡糊塗倒在榻上,這時候王莽才有點兒清醒,因為他感覺到為他免冠除靴脫衣解帶的那雙手並不是夫人的,而是一雙年輕的動作略顯生疏的手。

  他強睜醉眼:「唔,是誰啊?」

  那雙玉手的主人怯生生地吐出河南口音:「大叔,俺是碧蘿。」

  王莽一激靈:「碧蘿?你怎麼在我房裡?」

  碧蘿水汪汪的大眼睛裡閃出少女的羞澀:「是大娘讓俺來侍候您哩!大娘說,大娘說……」

  「你大娘說什麼?」

  「大娘說,讓俺給您暖被窩……」

  王莽的酒一下子全醒了:「胡鬧,胡鬧!去!把你大娘給我叫來!」

  碧蘿跪在王莽面前:「大叔!可不敢讓大娘知道俺沒侍候好您!那俺爹就沒有命了!」

  王莽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這到底是怎麼一檔子事?碧蘿,你起來,慢慢跟大叔說!」

  碧蘿悲悲切切,半訴半泣:「俺們一家是新都城外的正經農戶,今年年成不好,拖欠了官府的稅賦,俺爹叫衙役們一條鐵鍊鎖進大牢。俺娘沒有辦法,把俺帶到城裡人市上去賣,想弄點兒錢去救贖俺爹……」

  王莽似乎明白了碧蘿為什麼會出現在新都侯府了:「這麼說來,是新都侯府的人把你從人市上買來的了?」

  「是二公子……」

  「老二,王獲?這孩子不說在家攻讀詩書,沒事兒到人市上瞎逛蕩什麼!」

  碧蘿淚眼汪汪,接著訴說:「二公子說俺生哩怪體面,就把俺買了來,他還說,您新都侯是太皇太后的親戚,放個屁就勝過打雷,只要俺幹得好,他去跟官府說一聲,保管俺爹平平安安轉回家……」

  「又來了!王獲這孩子就知道抬著王家的招牌去嚇唬人!明天我得好好訓訓他!」

  王莽就怕家裡人捅漏子,他知道,自己一家雖說遠離京師,可朝廷並不會對他撒手不管,一旦出點兒岔子,傅、丁兩家准會咬住不撒嘴!

  碧蘿嚇壞了,連忙擺手:「二公子也是好心,大叔別錯怪他!是他把俺帶到大娘面前,本來要留在她的房裡,大娘說,您正好缺個人服侍,就讓俺給您鋪床疊被,侍奉枕席……」

  王莽的火兒又給拱了起來:「這叫什麼,這叫什麼!一個小姑娘,比我女兒還年輕,怎麼能……胡鬧!荒唐!不行,還是得把你大娘叫來!」

  碧蘿可眼眨眼,淚珠兒如雨:「大叔,是俺願意的!只要能救俺爹,俺啥都捨得!俺,俺,俺這就服侍您……」

  可憐的孩子,抖抖嗦嗦去解自己的衣裙,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稚嫩胴體,讓王莽覺得無地自容。

  他狂吼著:「夫人!夫人!」

  王莽的夫人再也藏不住了,從帷帳後面踅了出來:「妾身在此,不知侯爺有何吩咐?」

  王莽氣得渾身亂顫:「有何吩咐?你幹的好事!你看看,一個可憐巴巴賣身救父的孝女,你怎麼能逼人家幹這種事!」

  王夫人也是一肚子委屈:「侯爺!您別發那麼大的火兒!妾身這是心疼侯爺您!您這幾年仕途上不順,先是被免職就第,現在又被遣到新都這鬼地方來就國,眼看著心倩一天不如一天,妾身想著,你們男人官場失意,總好在情場上找補找補,這才想了這麼個主意。前些天,不是咱們都商量好了嘛!您也半推半就地答應了,還跟懷能、增秩、開明她們幾個都有過那種事,怎麼今天到了碧蘿這兒,您就改邪歸正了?」

  王莽臉一紅,壓低聲音:「懷能她們跟碧蘿不一樣!她們幾個是太皇太后賜的,名為婢女,實為姬妾,年歲又跟我相仿,收進房來不算什麼,像咱們這種人家,有個三妻四妾的也沒人笑話!可碧蘿才多大?又是這麼一個情況!這要傳出去,人家得說王莽缺了大德,得說我乘人之危!」

  王夫人不以為然:「什麼乘人之危?咱們這叫扶危救難!要是咱們不伸手,碧蘿他爹就得死在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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