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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王莽不慌不忙,豎起兩根指頭:「大漢百姓困于水火,有兩個根本性的大禍根。子駿兄且穩坐,聽王莽慢慢道來。

  「先說第一大禍根,『田』。我大漢代暴秦而有天下,最初七十年間,與民休息、獎農勤耕,百姓安居樂業,國家鼎盛強大。到了孝武皇帝那一朝,全國各地倉糜盈滿,京師府庫的金錢累百巨萬,連穿錢用的繩子都爛了,因此而不可確定到底有多少錢在國庫裡。太倉裡的粟米,一年一年積累,陳陳相因,多得連糧倉都裝盛不下,就堆在露天,風吹日曬霜打雨淋,乃至腐敗而不可食用。那陣子真是咱大漢的黃金時代!可惜,孝武皇帝即位後,連年征戰匈奴等國,雖然平定了邊疆,擴大了版圖,卻也帶來龐大的軍費開支,造成政府的財政困難。而且徵兵從戎,也使農民棄田罷耕,水利難修,水旱災害無法防範,農業收成銳減。所以孝宣皇帝時夏侯勝曾說,孝武皇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有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複。』孝武皇帝更是利用徵收結錢也就是財產稅的機會,奪民田產以為公田,用來賞賜功臣達官。

  孝昭皇帝時,『承孝武奢侈余敝師旅之後,海內虛耗,戶口減半』,農業連年沒有收成,老百姓無糧可食,不得不屢次減免稅賦,孝宣皇帝時又對流民貸以公田令其耕種、貸給糧食使其溫飽和免去每年一百二十錢的人頭稅,好歹才算緩和了一點天下虛耗的窘境。可是好景不長,孝元皇帝一朝,複又陷於亂世,官奪民田日益嚴重,淮南王、衡山王、田蚡等公族外戚爭相兼奪良田沃土,甯成奪取南陽民田千餘頃,役使數千家農戶為其耕種,一下就牟取了數幹萬的暴利。至於灌夫、公孫賀等人,更是不顧百姓,興美田以利子孫。到了本朝,此風愈烈,前丞相張禹占關中田四百余頃,連我的叔父紅陽侯王立也侵佔南郡草田數百頃。官奪之外,又有商奪。可恨那些為富不仁的奸商,仗著自己有倆臭錢,狂也似地併吞農田,甚至有以田農而稱甲一州的!子駿兄,您想我大漢有多少耕田,經得起如此你占我奪!結果可想而知,有田者不耕,耕者又無其田!農民們失去了土地,除了餓死,也只有占山為王落草為寇了!前兩年穎州鐵官徒申屠聖造反,殺死郡守,自稱將軍,區區一百八十人居然能夠縱橫九郡,不就是因為逆幟到處,失田之民競相呼應,才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嘛!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你奪了他的土地,他還不跟你玩兒命!所以說,耕者無田,是大漢陷於極亂之世的第一大禍根!」

  劉歆聽了王莽這一大套,點頭稱是:「巨君兄所言不差。我輩錦衣玉食,何曾想過民間疾苦,至於耕者無田之事,更是未予細審,如今想來,當真是危及社稷的頭等大事呢!巨君兄,你剛才說是兩大禍根,不知這第二大禍根是指什麼?」

  王莽正要開口,劉歆奉上一盞涼茶:「先別忙,喝口水潤潤嗓子。可惜這是在郎舍,沒有奴婢侍候,只好以涼茶奉客,不然,我定讓童兒給你新烹一壺香茗以助談興!」

  王莽笑笑,接過茶盞一仰而盡:「這正是我要說的第二大禍根,『奴』!子駿兄,我先問問你,尊府現有憧僕奴婢多少人口?」

  劉歆想了想,搖搖頭:「實不相瞞,劉歆於家事頗不用心,僮僕奴婢之確數難以奉告,不過我想,怎麼也得在三五十人吧,有的奴婢,我甚至連名字都叫不上來……」

  「不多,不多!尊府雖列公族,三五十奴婢,也就算個中等之家吧!當年陸賈有奴婢百人,卓王孫家憧八百,贈婿司馬相如一百以為陪嫁,張安世家憧七百人,還都是身懷一技之長的熟練工,霍光奴婢一百七十人,史丹憧奴以百數,還不算後房妻妾數十人,欒大有憧千人,就是我那幾位伯父叔父,家中僮奴也以千百數呢!子駿兄,我再問你,尊府這三五十僮奴,都是從何而來的呢?」

  劉歆又想了想:「唔,有十來個是因罪沒籍的官奴,是當今聖上賞與家父的,還有二十來個則是因貧困潦倒而自賣自身的私奴,是家父在長安市中買來的。」

  王莽點頭:「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尊府雖只三五十奴,卻也挺有代表性。我大漢之奴,有官奴私奴之分。官奴者,或為戰俘,或為罪人,大都侍役於宮廷和分配到御苑飼養狗馬禽獸,也有發送到有關部門,從事轉漕運糧的。私奴者,則指在公族豪門之家服役之奴,他們或是由朝廷賞賜,如君家那十來個,或是由貧苦小農自賣為奴,如君家那二十來個。此外,大商巨賈之家,也有蓄私奴以從事工商的,如刁間以黠桀奴逐漁鹽商賈之利,如張安世夫人以家僮七百人從事紡織以收其利。大漢官私奴婢總數,大抵算來,少則數十萬人,多則二百三十余萬!這麼多的奴婢,蓄于公府私家,豈不是我大漢江山的一個不穩定因素!」

  劉歆表示不解:「戰俘、罪人沒于官,貧民沒于私,蓄奴者得其使役,為奴者冀其溫飽,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麼?怎麼倒成了不穩定因素呢?」

  王莽笑笑:「子駿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戰俘。罪人,已經遭了亡國喪家之痛,內心早有怨憤,又被置於卑賤之位,從事勞苦之役,他們豈能安然樂之?至於貧民為奴,他們本來是自耕自種自食其力的良民,雖說生活不太富裕,但社會地位卻也不算太低,如今或因天災、或由人禍,典田沽宅拋棄祖宗基業,已是不堪其辱,更何況賣兒鬻女,令自身及親生骨肉為人下之人乎?況且當今公府私家,對奴婢極其嚴苛,稍不如意,非打即罵,以奴欺主按律抵命,以主殺奴卻只需罰銀即可了事!這樣的待遇,又怎麼不讓數十上百萬奴婢常懷反逆之志、素抱不馴之心!這麼多奴婢,如乾柴布於宇內,一旦有火種迸爆,必定會勢若燎原地造起反來!為政者不可不戒!」

  劉歆覺得王莽考慮得太過分了,他聳聳肩膀:「奴婢造反舉事,雖然也有發生,但劉歆以為,這種機會畢竟不是很多,何況有嚴刑峻法管著,有多少人敢於冒殺頭滅門之險?巨君兄,你言重了,言重了!」

  王莽認為劉歆的認識亟待提高,他繼續闡述自己對奴婢問題的觀點:「當然,敢於造反舉事真刀真槍、明火執仗地動搖大漢江山的奴婢的確只是少數,但是,王莽所說的『奴』為第二大禍根的意思,還不止於此。子駿兄,國家要想強盛,最主要的,就咱大漢這個農業國來說,還是要大力發展農業生產,要從黃土地裡摳金子!可咱們大漢,力耕于田的能有多少人?我不會去幹,你也不會會幹。力耕于田.還要靠那些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可是,現在這些農民,有許多因為貧困窘迫,無以為生,只好賣身為奴,離開了土地.也放棄了耕作。又有許多農民,不勝饑寒、鋌而走險,觸犯了多得連制定者都數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刑律,論為罪人、成為官奴。這樣算下來,還有多少人真正在那裡力耕于田?沒有人去種田打糧食,朝廷的租庸賦稅又從何而來?長此下去,大漢江山還不坐吃山空?真到那時,休說什麼外邦來襲、內部造反,就是一個窮字,也能讓朝廷窮死!子駿兄,我這不是危言聳聽,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劉歆畢竟是才識過人的青年俊彥,王莽的分析,雖然是他這個漢室宗親所不願意承認的,但那只是個感情問題,在事實面前,劉歆還是不得不點頭。

  劉歆反問王莽:「照你這麼說,咱大漢豈不是病入膏盲、無藥可醫了麼?你我雖說官卑職小,但終歸都是食君傣祿之臣,俗話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倒說說看,我們有什麼法子,可以替國家除去這兩大禍根?」

  王莽沉吟片刻:「唔,我這些日子一直被這個問題所困擾,按理說,以你我區區黃門郎,職權有限,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這兩大禍根。但你說的對,你我既食君祿,當報王恩,至於辦法嘛,我一時還說不上來。不過,我想我們現在能做的,首先還是消除公族與外戚之間的互相猜疑,停止相互攻汗,不問什麼劉氏、王氏,大家擰成一股繩,齊心協力去對付危及朝廷的那兩大禍根,辦法總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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