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石達開-天朝悲歌 | 上頁 下頁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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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山不快道:「賢弟等莫非以為愚兄只不過是個文弱書生,不堪領兵作前鋒嗎?」 眾人不敢再爭了,秀全道:「既然雲胞堅決要求,就依了他吧。派兩支得力的兵馬由雲胞指揮。」 秀清想了一下說道:「羅大綱常作先鋒,這一回讓他歇息,改作後隊,換上殿前左一檢點林鳳祥,殿前右二檢點李開芳同去吧。」 御前會議散了,傍晚船泊荒村,諸王散去,達開送雲山歸舟,雲山邀他登船小飲,說道:「今天一聚,愚兄便當領軍先行,下次相會恐當在長沙城下了。」 南王府親兵擺酒上來,達開停杯問道:「剛才會上,小弟不明白三哥為什麼一定要充當前鋒。江面之上,看似平靜,實則危險萬端,意外襲擊隨處可以發生,三哥不能疏忽大意。」 雲山抿了一口酒,撫摸濃黑的髭須道:「七弟,江面行軍的風險,愚兄未嘗不知道,可是一個人若是抱了必死的決心,還有什麼可怕的!」 達開益發驚駭道:「三哥怎麼忽然有了這樣的想法?」雲山將酒一飲而盡,又斟了一巡,歎道:「我有這個想法,已非一朝一夕了。拜上帝會本是個聖潔純正公而無私的反清組織,我和二哥夢想,有朝一日,能夠建立一個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田同耕,富貴同享的大同社會,也就是豐衣足食人人平等的天國。可是自從天父天兄降身之後,私心膨脹,邪說橫行,全被野心者所操縱,天王委曲求全,忍受了莫大的恥辱,我們的天國夢蕩然無存了。現在打仗的時候,彼此聯合對付妖兵,幸而相安無事。若是一旦得了天下,少不得又會爭起權來。那時候二哥的日子將會成個什麼樣子?實在不堪設想!我不忍目睹將來我們一手所創的太平天國走上了分裂衰敗的道路,還是現在爽爽快快從沙場上求得解脫,一死百了,什麼也見不到,什麼也不用我煩心了。呵呵,七弟,這就是我今天堅持要作前鋒的緣故。」 達開驚呆了,愣愣盯住眼前這位堅忍沉毅,顧全大局不計名位的誠篤長者,忽地擲杯喊道:「三哥,你不能這樣消沉,太平天國可以沒有我石達開,卻不能沒有你南王。諸王之間內部團結,多虧你在調和。你在一日,尚可彌縫裂痕,消解矛盾,你若不在,如何是好?看在全軍將士高漲的反清熱情,看在全中國有多多少少渴望我們援手的窮苦大眾份上,你打消輕生的想法,保重自己,也保全我們得來不易的勝利局面吧。」 雲山淒然道:「七弟,你記得在金田韋莊的時候,你我以茶代血的誓言吧?今天邀你密談,是再一次鄭重拜託你,將來如果四弟逼迫二哥太狠時,兩人圖窮匕見,必定鬧出一番大變故來。六弟為人深沉莫測,我還看不透他。那時希望你能說服五弟,幫助二哥度過難關,你能做到嗎?」 達開道:「當然能做到。可是我不希望將來會出現那樣糟糕的局面!」 達開百般勸解,雲山總是搖頭歎息。忽又停杯高歌:「風蕭蕭兮湘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歌罷慘然撫杯長歎,達開已是淚流滿面,哽咽難止。上弦月斜照湘江,朦朦朧朧,江面上騰起一股幽藍幽藍的輕霧,遠山近林,茅舍三五家,盡在淡淡月色籠罩之中。達開推杯告辭,雲山欲命親兵提了南王府的大燈籠相送,達開道:「不用了,月色尚好,正可踏月返舟。」 達開憂鬱地回到自己的座船,翼王妃春娥告訴他,「剛才你們開會時,宣姐來過了,穿一身黑襖黑褲,仍然那麼標緻,卻總是悶悶不樂。我問她為什麼總喜歡穿黑色衣服,豈不喪氣,她說她的心早死了,穿喪服正合適。」 達開歎道:「她還是想不開,自從婚後,她總是避開我。有時遇上了,知道她在悄悄注視我,我想上去和他交談,她卻又避開了,大概還是在恨我吧。」 次日一早,雲山座船插到最前頭去,船頭上黃三角旗隨風飄拂,便於將士辨認,果真帶了林鳳祥、李開芳兩軍充作前鋒軍去了。達開改與朝貴殿后,他們方在興安東北界首鎮與清軍的追兵交上火的時候,雲山座船已經到了全州城外的江面,全州守軍七拼八湊不過七八百人,州官不敢惹動太平軍,吩咐四門緊閉,不許施放槍炮。但望太平軍擦城而過,保全城池。卻不料一名炮手,見江中一艘座船上插了一面黃旗,知道必是太平軍中王爺,頓時起了貪功之心,貿然放了一炮,巧巧地中了雲山的座艙。那時的土炮又叫劈山炮,前膛裝上火藥,再灌進無數葡萄似的鐵彈丸,炮彈落地,不能攻堅破城,那霰彈炸了開來,殺傷力卻很強。 雲山身中三四處彈丸,渾身是血,頓時人事不知。在陸上行進的頭隊先鋒林鳳祥見城上妖兵居然開炮挑釁,傷了南王,那還得了:立刻命船中人員上了東岸躲避,南王也被抬上東岸茅舍中搶救。鳳祥一面差人稟報後邊船上的東王,一邊在城外架起大炮轟城,全州之戰就這麼意外地發生了。天王和東王立誓非踏平全州城決不收兵,達開擊退追兵,趕到全州,探視雲山。雲山雖已敷上傷藥,究竟血流太多傷勢太重,面色慘白,精神萎頓,吃力地向達開道:「求仁得仁,死於疆場,正是我所求的。你去和東王說,不要為我之故,頓兵全州城下,誤了進兵長沙的戰機,就講是我南王的囑咐,趕快向北進兵!」 達開涕泣哀傷,別了南王,來見天王和東王,勸說他們聽從南王的意見,忍小恨而顧大局,迅速收兵北上,東王哪裡肯聽。全州是廣西門戶,城大而堅,易守難攻,太平軍用雲梯攻城,城上用燒滾的桐油拌粥,往下澆潑在攻城將士身上,攻防兩方死傷都很慘重。太平軍最後在西門外挖地道,炸毀西城城牆,才將全州攻下,已經耗費了十一天。這十一天中戰爭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湖南舉人江忠源最早在家鄉新寧縣辦理團練,鎮壓天地會,有了一點名聲,因此調往廣面軍前效力,助守桂林有功,被保舉為候補知府。太平軍從桂林撤兵,向榮託病不理軍事,他的部將總兵和春等人一路尾追「恭送」太平軍北上,江忠源是最後一支無足輕重的追兵。到了全州城下,他趁太平軍全力攻城,悄悄帶領所部一千二百名楚勇(當時團練參軍的民兵稱為「勇」,湖南于戰國時代為楚地,所以江忠源的老湘軍初創時稱為楚勇。)繞到全州東北十裡處湘江上蓑衣渡東北狹窄的水塘灣布下了埋伏,專等太平軍鑽入圈套。他的家鄉新寧縣緊鄰全州,江忠源此舉,一來防衛家鄉免遭進攻,二來想突出奇兵,得一頭功。偏是碰上了不懂軍事的楊秀清,「遂使豎子成名」。 全州撤圍後,秀清改以朝貴為前鋒,他們兩人仍然相信上一回的探報,以為湘江暢通無阻,連探路和肅清水面障礙的先鋒船隊都不派,二三百號舟船一擁而入湘江,行不多遠,便到了蓑衣渡口。那裡江面遼闊,不見動靜,轉入三裡外的水塘灣後,忽見江面陡然收窄,江中釘了許多木樁,歪歪斜斜橫亙了無數粗大的樹木,完全堵塞了航道。太平軍先頭將士正在詫異,西岸密林中炮聲忽起,一發發炮彈擊中江心兵船,太平軍將士家屬死傷累累,江上秩序大亂。 朝貴急忙下令將兵船連成浮橋,在西岸架炮轟擊清軍伏兵,一面派人除去水中樹木。然而清軍居高臨下,佔據了優勢,槍炮連發,怎容得太平軍從容清理航道。幸虧達開率領的後軍從陸上趕來增援,擊退近岸的清軍。鏖戰兩晝夜之後,東王只得下令全軍棄舟上了東岸,改從陸路進兵,所有船舶一概焚毀,糧食輜重全部丟棄。死傷將士家屬在千人以上,是太平軍軍興以來,損失最為慘重的一次戰役。湘江東岸本來是由清軍總兵和春檄令叛賊張國梁(張嘉祥)前往堵截的,也許是張國梁不敢抵擋太平軍主力,遲遲不曾合圍,給太平軍留下了一條退路。 南王馮雲山隨船養傷,也一齊中了埋伏。他的傷口化膿,日益惡化,湘江西岸清軍的炮轟。將他從高燒迷糊中驚醒過來。他猛躍下床,踉蹌著踏上船頭,揮臂高聲大呼:「中了妖兵埋伏了,快快還炮,快快還炮!」 話未說完,一發炮彈落到船側江心中,船身晃蕩了一下,雲山猛地跌倒在地,後腦狠狠地撞擊在甲板上,親兵急忙扶他起來,已是嘴角流血,聲息全無。 達開趕到東岸松林中,那裡密密松柏翠葉相交,拱衛著太平天國的一位巨人,一位偉大的完人,靜靜躺在厚厚的落葉層上。他依然怒目圓睜,鬥志昂強,好似在喊:「快快還炮,快快還炮!」 達開屈膝跪下為他合上了眼,涕泣道:「三哥,你安息吧,小弟一定繼承你的遺志,奮鬥不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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