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石達開-天朝悲歌  | 上頁 下頁
一五


  雲山道:「坤哥,回去觀察一番當然可以,但在這種大是大非問題上,你不能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畏畏縮縮,養痛貽患。一旦回到紫荊山,見到了楊蕭,他們必定告訴你幸蒙天父天兄降身才度過難關,那時你一張口就得表明態度。如果默認了,就無異犧牲反清事業的長遠利益,來換取目前一時的苟安無事。」

  秀全無話可辯,只得說道:「長遠的事渺茫得很,誰也看不透會走到哪一步,目前的事,縱然楊蕭他們再跋扈,也不敢否定我這個教主的身份吧?只要他們承認這一點,我就委屈一點也無妨,將來反清成功了,坐天下的總是我,而不是他們,無論他們篡奪了多少權去,終是我的臣下,那時候以上制下對付他們兩人,還不容易嗎?」

  雲山道:「坤哥,你把歷史看得太簡單了,把君臣兩字也看成是一成不變的了。古來強臣壓主甚至逼宮篡位的事情還少嗎?王莽是一個,曹操、曹丕父子更是眾人皆知的吧?我痛心的並非僅僅為你教主的地位將被剝奪,更痛心的是數載辛勤開闢的反清事業將要斷送在他們手中,我這個心情你能理解嗎?」

  秀全敲敲額頭道:「頭痛,頭痛,想不到碰到這樣棘手的事。反正你的身體還不曾完全複元,須要再休養一陣子,讓我們冷靜,下來再仔細斟酌一條良策來對付吧。」

  到了初夏時分,石達開和黃為政又寫信來催他們回廣西。度過炎夏,雲山的身體比較強健了,於是在中秋時節搭乘西江班船回到廣西,先在大黃江新墟上岸,經金田村訪晤了韋昌輝,為他舉行了參加拜上帝會洗禮,然後去紫荊山。一別年餘,恍如隔世,到了風門坳的時候,雲山感歎道:「前度劉郎今又來,但不知山中成了什麼光景了!」

  他們走過十幾裡的風門坳懸崖峽口,風吼猿啼,樵夫獵戶,一切如舊。但他們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見到楊秀清和蕭朝貴時,會是什麼光景。他們熟悉山中路徑和各村山民,不太費力就打聽到楊秀清仍在平在山,蕭朝貴則去了東鄉。他們先往平在山窯場,那邊山凹凹裡有幾座炭窯和幾十戶窮苦的山民,平時務農,困時燒炭,此時木柴進窯,已經升火封窯,窯前窯後不見人影。雲山猜想眾人必都集中到窯旁草棚下聽秀清講道了,便與秀全來到棚前,果見棚內黑壓壓擠滿了人,卻像矮了一截,原來都跪在地上。

  正詫異,忽聽得有人說話聲,似是楊秀清的聲音,秀全連忙三腳兩步跨進棚內,只見一個精瘦精瘦,漆黑漆黑、三十左右年紀,卻已額有皺紋,蓄了八字濃須,頭裹黑布,身穿黑布短褂褲的男子,坐在一株大樹樁上,在眾信徒面前扮演天父降身。此人便是紫荊山山民領袖之一楊秀清,他正在信口胡說,忽然一眼瞥見秀全來到。此時的秀清已非往日可比,他早已盤算過了,既然已用天父附身的降僮術騙得了眾山民的信任,就是教主洪秀全來了,他這個天父角色也要繼續扮演下去。表面上以洪秀全來號召信徒大眾,他則以天父的身份忽神忽人,掌握會中實權。現在忽見秀全來了,一陣驚慌之後,打定主意乘此機會戲弄一下秀全,給他個下馬威。於是用天父上帝的口氣喝問道:「門口站著的是何人?見了吾天父上帝為何不下跪見禮?」

  便有近處幾個燒炭工偷偷拉扯秀全的長衫道:「真主,天父降凡了,快下跪吧!不然天父要發怒了。」

  洪秀全不提防楊秀清恰在這個時候降僮,且又毫不客氣地要他下跪,不禁又羞又怒,雲山拉了他憤然退出草棚。秀清在裡面看得清清楚楚,今天原不過嚇唬一下洪馮,使他們知道自己已是天父身份,非複昔日的山民首領了。既然他們退出了草棚,就趁風落篷,不想做得過分,因為還要利用秀全的教主身份以號召大眾。於是哼哼唧唧,含含糊糊地自己收場道:「原來是吾兒秀全遠道而來,必定勞累非常,可以免禮了。爾等眾小聽了,吾派吾兒降世為爾等真主,眾小爾們要一心扶主,不得大膽,他出一言是旨是天命,遵旨是顧主,逆旨便不是顧主,顧主享福在高天,不顧萬載受永苦。」接著又唱了一些似通非通的「天父詩」,然後又打了一個哈欠,說聲:「眾小好生侍候真主,吾去也。」

  雲山與秀全在棚外仔細聽了,秀全悄悄道:「此人還算顧全大局,既然他表面上仍然尊戴我,就不要拆穿他吧,諒來他不敢對我怎樣。」

  雲山冷冷地說道:「此人手段厲害,又打又拉,卻又不曾拉破情面,彼此心照不宣罷了,且敷衍一時再說吧。」

  秀清降僮「醒」來,信徒們告訴他「真主駕到!」秀清慌忙從大樹樁上站起來,說道:「二哥在哪裡?二哥在哪裡?」

  有人指向棚外,說道:「真主和馮先生一塊兒來了!」秀清邁出棚來,見剛才朝地頂禮膜拜天父降凡的「眾小」們都涕淚交下跪在洪馮二人面前,哀哀泣泣又喜又悲地哭道:「久不見真主和馮先生的面,想煞弟子們了!」

  秀全和雲山感動極了,秀全為信徒們——摩頂祝福,說道:「天父天兄降福,保佑爾等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雲山也道:「真主和我擊退一切妖魔蛇怪,終於又回到紫荊山來了。天父天兄昭示我們,拜上帝教過了這一道劫數,將會一帆風順,爾等放心吧,真主回來了,我也回來了,眾小將有好日子過了!」

  於是眾小齊呼「天父天兄萬歲!真主萬歲!」

  秀清見了這等光景,心中不禁一震,自從去年四月玩弄天父附身的巫術以來,一年多了,總以為眾小都將洪秀全和馮雲山淡忘了,不料他們見了面依然有這樣強烈的感情,看來完全取而代之還不到時候,只能利用秀全這塊教主的牌子逐漸提高自己的權威,擴大勢力。於是喊著:「二哥,雲山先生,今天總算把你們盼回來了!」大踏步向前握住兩人的胳膊,淚汪汪地說道:「自從雲山先生出了事,二哥又回了廣東,山上人心惶惶,我和朝貴難支大局,不知如何才好,幸虧天父天兄降凡,安撫眾小,才度過了難關,現在你們回來了,真是僥天之幸,我們拜上帝會合當中興了。」

  秀清這番話既有做作,也有真情。雲山冷冷地注意著他,發現楊秀清的眼神中已無過去的恭順和尊敬,只剩下了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的得意與虛偽之情。秀全卻被秀清的淚水打動了,感傷地說道:「賢弟,難為你了,紫荊山拜上帝會所以能堅持到今日,賢弟和朝貴功不可沒,天父天兄會賜福於你們。」

  「謝謝二哥體諒我們的一番苦心。」秀清很高興,他本來有些心虛,不知他那裝神降僮的手法,當洪秀全和馮雲山到來時會不會引起一場衝突,現在秀全感激他,便承認他代天父發言是合法的了,他又轉而試探雲山的態度,說道:「雲山先生,紫荊山的拜上帝會是你開闢的,你走後,我和朝貴勉強維持下來了,你看看我們的工作做得怎麼樣?」

  雲山道:「我們走得累了,且到你的家中歇會兒,喝杯水再談吧。」

  「是,是,我疏忽了。」秀清最忌憚雲山,知道他不比秀全好使喚,必有一番爭論,心中七上八下,引洪馮來到他的家中,妻子見教主和馮先生臨門,急忙喚了兒女們過來叩頭。山中多竹,山民房屋都是以竹編的籬牆糊上了泥,竹門、竹窗、竹床、竹凳、竹桌,無一非竹,此外一無所有。秀清出身貧苦,以種田燒炭為生,年輕時也曾與蕭朝貴為巨室富戶做過運送財物的保鏢,去過廣州,見過世面,為人頗有才幹,小時候也識過些字,居然無形中成了平在山一帶的山民首領,蕭朝貴則是山中東鄉的山民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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