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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憂心如焚的福臨萬般無奈之中,一次次地求神拜佛,把一線希望寄託在了佛祖的身上。愛情的力量是驚人的,而得之不易的愛情更令人珍惜,甘之如貽。福臨自從得到了董小宛這個紅顏知已後,格外勤政。這種真愛就像一團火,使少年天子那顆長期得不到愛而漸趨冷酷的心,重新溫暖燃燒起來,愈燒愈燃,而這種愛,福臨在母后那裡從未體嘗過。董小宛的愛,使他從冷漠無情的天上落到了人間,讓他感到了生活的美好,董小宛成了福臨的一切,是他活著的惟一愛的支柱!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承乾宮浮上了一層使人心醉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紅色。多日來躺在病榻上似乎奄奄一息的董小宛突然睜開了眼睛:「太陽快要下山了嗎?」

  她的聲音儘管微弱,卻十分清楚。侍女們高興地一聲歡呼,圍在了董小宛的身邊,嘰嘰喳喳,像一群快樂的喜鵲。「娘娘,您好些了嗎?」「太后送來的湯藥真管用!」「娘娘,您想吃些什麼?」「對了,娘娘,要不要我去告訴皇上,免得他牽掛?」

  「別吵了。」董小宛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扶我起來,我想彈支曲子。這黃昏的時候過得最快,一轉眼天就黑了,很沉悶的。」

  董小宛果然見好了,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的話,居然也沒咯血!宮女們給她披上衣服,扶她坐到了琴旁,董小宛凝神想了想,伸出了青筋裸露的雙手,撥動了琴弦: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歸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鬧愁。此情無代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小宛,愛妃!菩薩顯靈了!」福臨等董小宛彈唱完,高興得像個孩子似地笑著喊著跑了過來。

  董小宛的眼睛一亮,蒼白的臉上現出了兩朵紅霞,她也笑了:「陛下!」話音沒落,眼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從臉頰上滑落。

  「別哭,別哭!再哭,朕也要流淚了!」福臨攬過了董小宛,可董小宛卻一指正中的御座,柔柔地說道:「皇上,好多日子沒給您請安了,請上坐受妾身一拜!」

  「來日方長,以後再拜不遲!」福臨不願意放開愛妃。董小宛咬著嘴唇,乾瘦的面頰上顯出了一個時隱時現的酒窩:「皇上!小宛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妾身實在是……捨不得皇上呀。」說完偎在福臨的肩頭,慟哭失聲。

  福臨的眼圈紅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忽然長歎一聲:「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一切為有法,如夢如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小宛,我的至愛,我們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你不可能先我一步而去,我願與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與我二人永不分離。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慟哭不已的董小宛從福臨那顛三倒四的話中似乎體會到了什麼,她抬起了淚眼:「皇上,你身為一國之君,大清國不能沒有你呀!答應小宛,請你答應!無論怎樣,皇上都應該以國事為重!小宛請皇上多多保重!」

  「朕心願已了,這塵世再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雲貴已經平定,鄭成功的水師也已被擊潰,成不了氣候。朕的江山已經一統,就是見了列祖列宗,朕也可以瞑目了!哈哈哈哈!」福臨突然爆發了一陣怪笑,嚇得宮裡的使女們直哆嗦。看來皇上倒像是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呢。

  清順治十七年(1660)秋冬之交時節,北京城籠罩在一派蕭殺慘淡的氣象之中。

  就在愛妃董小宛彌留之際,順治帝也已經因哀痛和絕望過甚而陷入了精神恍惚、舉措茫然的失常狀態,而這一切,做母后的孝莊太后卻沒放在心上,因為她最關心的是董小宛的死活。

  皇三子、皇四子染上天花,後宮朝中亂作一團;鄭成功一度兵圍南京,再一次震驚了朝野,人心惶惶;京畿一帶蝗災,災災鬧饑荒,京城裡的乞丐越聚越多……為什麼這些惡兆接踵而至?一心參佛的皇太后忽然明白,這全是那個賊人董小宛帶來的!

  中國人古來就有這樣的觀念,認為浪漫邂逅而來的婚姻必大為不祥,不是蛇在引誘女子,而是女人本身即為蛇蠍!本來是平平靜靜的後宮和朝野,因為兒子福臨不顧一切地愛上了董小宛這個歌妓而變得波浪迭起。朝中的王公貴族以濟度和富壽為首,竟暗中糾集力量,準備廢掉福臨!幸虧老臣索尼打探到了消息並及時稟告了太后。孝莊太后能夠理解王公大臣們對福臨的失望,她本人也是恨不得猛煽福臨幾個耳光,讓他清醒一下。可,這個兒子一心一意迷上了那個美女蛇,鬧得不理朝政,尋死覓活,一有空就往煙花柳巷裡鑽!這成何體統?

  萬般無奈之下,太后答應了福臨的要求——這哪是要求,根本就是要挾?沒想到董小宛入了宮,宮裡反而更不平靜了,她居然野心勃勃要當皇后,慫恿福臨停止了中宮箋表!孝莊太后又驚又氣,一下子病倒了。思前想後,她終於做出了決定:除掉董小宛這個災星!於是,太后突然改變了對董小宛的冷漠和歧視的態度,常常送參湯給她喝,這一喝董小宛的病就愈發地重了,終於一病不起了!

  當然,孝莊後此舉也曾有過良心上的不安,正因為如此她才吃齋念佛,一天到晚呆在佛堂裡閉門打坐,口裡稱著「阿彌陀佛」的孝莊太后心中很明瞭,兒子永遠鬥不過自己的母親,只要董小宛一死,宮中又會平靜如常。唉,她怎麼就生出這麼個任性倔強做事不顧任何後果的愣頭青的兒子?真是造孽喲!

  董小宛終於撒手西歸!聞聽噩耗的福臨一言不發,將自己關在了養心殿東暖閣,揮毫潑墨寫了一天一夜。這情景令他想起了在西山參禪時詩興大發的情形。他不停地寫,淚水和著墨汁滴到了紙上:

  惱恨當年一念差,龍袍換去紫袈裟,
  我本西方一衲子,緣何生在帝王家?

  ——福臨

  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傳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

  ——岑參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分散避風轉,此已非常身。

  ——陶淵明

  漸趨鎮靜下來的福臨不再鬧著要尋死覓活的了,他將一腔哀拗之情轉化成了巨大的怒火,他還是要向母后宣戰!於是,一場清史上罕見而奇特的喪禮在這位癡情的少年天子的一手操辦下出現了,順治追封董貴妃為「端敬皇后」,臣子不敢違旨,最終的溢號為「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后」,共計十二字,而清太宗皇太極的初溢也不過十五個字!

  時已臨近霜降,北京城裡家家戶戶掛起了白幃,一片蕭殺,朝廷有旨舉國為皇后發喪,官吏一月,百姓三天。偌大的皇宮儼似一座大靈棚,在景山壽椿殿開設了水陸道場,法器喧天,哭聲撼地,直鬧了七七四十九天!

  順治的「師兄」茹溪森一向喜歡作偈語,這一回自然也是「偈」興大發:「景山啟建大道場,金剛壇、焚網壇、華嚴壇、水陸壇、一百八員僧,日裡饒鈸喧天,黃昏燒錢施食,廚房庫房,香燈淨潔;大小官員,上下人等,打鼓吹笛,手忙腳亂。念茲在茲,至茲到敬,耑申(特意為)供養董皇后,呵呵!」

  到了火葬的那一天,順治帝臨壽椿殿,由茆溪森秉炬至棺前,他張口又作了一偈:「出門須審細,不比在家時。火星翻身轉,諸佛不能知。」

  當火熄煙盡之時,順治號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弄得做法事的師兄弟們慌了手腳。白椎和尚扯了一下順治的衣袖:「陛下,該請茹師眾收『靈骨』(骨灰)了。」

  福臨這才止住了哭泣,向茹溪森點點頭:「有勞師兄了。」

  白椎和尚突然冒了一句:「上來也請師接?」福臨一時愣住了。而茆和尚聞言卻變了臉色,舉起禪杖就打,口中呵斥著:「莫魯莽!」

  白椎和尚大概是觸景生情,所以隨口問了句:「將來皇帝死後也是由茆師父來超度嗎?」茆和尚一聽怎能不大驚失色!誰知白椎和尚一語成讖。

  少年天子順治在愛妃仙逝後萬念成灰,感到人世間的一切驟然黯淡無光,於是又演了一出削髮為僧的鬧劇。仿佛歷史在跟滿洲人開玩笑——過去是他們強迫漢人剃髮,而現在漢族的和尚卻在剃著他們主子的長辮子!

  從皇宮出西華門入西苑門,即為「人間蓬萊」的西苑。這裡曾是順治避痘和處理政務的經常所在。此刻,西苑的萬善殿裡卻成了他禮佛參禪的神仙之地。大殿正中高懸著順治御筆「敬佛」大字。萬善殿后是圓蓋穹窿的千聖殿。內供七級千佛浮屠一座,左右配殿掛滿了仙氣十足的楹聯或條幅。

  此刻,萬善殿裡煙纏霧繞,頌經木魚之聲不絕於耳,處處仙風道氣十足。正當殿內香光氤氳,法器齊鳴之時,法事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既入佛門為佛,順治須遵守「染衣」戒律,脫去了龍袍扔在一邊,換上了僧衣和芒鞋,師兄茆溪森舉起了手中閃亮的剃刀……

  當稍遲一步趕來的玉林琇進了萬善殿時,見了順治,一個光頭和尚,一個光頭皇帝,乍一見面,兩人不由得相視而笑。順治帝的龍性佛心在師父玉林琇的苦心勸說下終於平靜了,萬般無奈的順治讓自己的近侍太監吳良輔在憫忠寺作為自己的替身出家為僧。茹溪森差一點惹下大禍,無顏留京,請旨南下,幾年後園寂。據說他臨終前立有一偈,對此事念念不忘:「慈翁(即茹溪森字)老,六十四年,倔強遭瘟,七顛八倒,開口便罵人,無事尋煩惱,今朝收拾去了,妙、妙!人人道你大清國裡度天子,金鑾殿上說禪道,呀呀!總是一場好笑!」

  誰說好笑?幾個月之後,紫禁城再度舉行了一場規模浩大的喪禮。順治皇帝駕崩,皇三子玄燁即位。

  一切又歸於平靜,大清國如絢爛的紅日高掛在蔚蘭的天幕中,深情地俯視著她的國土和她的臣民。金碧輝煌的紫禁城裡,少年天子康熙正陪著白髮蒼蒼的祖母孝莊太皇太后,耐心地聽祖母講著那似乎永遠也說不完的故事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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