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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眼下看著眉頭微蹙的大貴妃,再看看眉飛色舞的皇兒以及羞羞答答、秋波送盼的烏雲珠,一向明睿智慧的孝莊太后隱隱感到了不妙。福臨的舉手投足,一笑一顰,決逃不過做母親的那雙看似慈愛實則非常明睿的眼睛。她是過來人,只要看看現在這兩個年輕人的眼神,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想當初,也是在後宮的家宴上,自己與英俊灑脫的皇弟睿王多爾袞不也是一見鍾情的嗎?真是造孽喲,皇兒福臨這個喜新厭舊,自作多情的德性到底像誰?

  「皇額娘,快趁熱吃吧,蒸蟹涼了可就不好吃了。」福臨不知母後的心事,兩手掰著蟹螫,正嚼得起勁兒呢。

  「嗐,也許我這是瞎操心。烏雲珠是他的弟媳婦,他這個當皇上的怎麼著也得顧著大局呀,他也許不會做出越軌的事情來的。」孝莊後這麼自我安慰著,明知是自欺欺人,但現在他二人又沒有什麼越軌的事情,她又能怎麼辦呢?這個皇兒,吃軟不吃硬,也是起小就把他嬌寵壞了。比如他對皇父攝政王的憎恨,比如他近乎瘋狂的廢後舉措!一旦拿定了主意,他哪裡還會在乎母后的感受?這回兒,他那絲毫不加掩飾的目光已經將他內心熾熱的感情暴露無遺,又怎麼可能因為母后的反對或勸阻而冷卻?弄不好反會促成這個倔強執著的皇兒做出冒天下大不韙之事!

  孝莊後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將右手按在了胸前的金十字架上,祈求著上帝的保祐。

  宮裡的嬪妃以及王府的內眷們,素來對吃螃蟹極感興趣,這種食物味道極鮮美,實為消磨時日飲酒作樂的好東西。螃蟹一上市,就取代了消閒解悶的另一種好東西——雞頭米。這兩樣吃食在後宮裡格外受寵,因為季節的原因,在夏秋之交北京的氣候最為宜人。傍晚,女眷們相邀小聚,團團圍坐在一起,一邊細細品嘗著這種美食,一邊天南地北地神侃,直到暮靄四合方才盡興而回。這兩種食物在皇宮和王府的生活中,一興一替非常自然,而且年年如此,女眷們樂此不疲,乘機將自己妝扮得花枝招展,在幾處輪流做東,或消閒小酌,或說些體己話兒,一改平日深宮大內那種刻板、沉悶的生活氣氛。

  北京的夏秋之交,正是「雞頭」上市之時。雞頭也叫克實,是生長在水池中花托形狀像雞頭的一種植物,它的種子可以食用,但其全株均有刺,吃時須得小心,頗費功夫。吃這玩意兒頗有講究,而北京城的朱門甲第以及王府秘宮裡的女眷們則吃得很拿手,一般人家為了省事,將帶刺的雞頭米剝掉裡外四層皮煮來吃,可宮裡的女眷們為了消磨時間,也因為讓雞頭米更有嚼頭,只將它剝掉三層皮煮熟,然後像嗑瓜子似的,一點點地用朱唇玉齒將外邊的一層硬殼輕輕咬掉,這樣越嚼越帶勁兒,越嚼越有味兒。北京市的雞頭米多產於內城的筒子河、什刹海、積水潭等處,以不老不嫩的雞頭米價格最貴,也最有味道,至於太嫩的黃米和較老的紫皮,一般宮裡的女眷們是不屑一顧的。

  品嘗完了雞頭米,螃蟹又該上市了。北京不產螃蟹,市面上所售的都是從外地運來的,其產地主要是直隸的趙北口和勝芳鎮,趙北口以尖勝,勝芳鎮則以團桂,故螃蟹在北京有「七尖八團」之說。尖團二字是指其臍而言的,尖臍是雄蟹,團臍是雌蟹。七月尖臍雄蟹螫大,八月團臍雌蟹黃肥,說得就是這個意思。螃蟹的吃法固然很多,什麼「溜蟹肉」、「糖醋蟹」啦,「蟹黃燒麥」、「蟹黃包子、水餃」啦,還有「蟹肉銀絲餅」等等,那些費事,是飯房的差使,也就是「應時菜」。通常女眷們更喜歡吃蒸蟹,吃這玩意兒費時費工,但卻鮮美無比,再佐以自釀的美酒,更是愈吃愈愛吃,回味無窮啊。

  嗜蟹自然成了宮裡女眷們的一種癖好,無論老少,她們個個吃得精細在行。所以順治皇帝一提要進行吃蟹比賽,便立即遭到了孔四貞的嘲笑——一個笨手笨腳的男子哪裡會是個個心靈手巧吃得在行的女眷們的對手?既是不許連皮帶骨一起嚼,自然是以吃得多吃得細為上乘。明擺著,皇帝的三杯罰酒是喝定了,不過,他輸得樂意,心甘情願。

  「半個時辰到!請各位娘娘歇歇手吧,萬歲爺,您也歇會兒吧。」小太監周天樂細聲細氣地這麼一喊,女眷們紛紛停止了吃蟹,用潔白的懷擋輕揩著嘴角和手指。

  「萬歲爺,這懷錶還給您了。」周天樂麻利地將一隻金鏈的懷錶系到了福臨的衣襟上。「怎麼這麼快?我剛剛才吃完了一隻!」福臨的手裡已經抓起了第二隻河蟹,沒奈何只好乖乖地又放回了盤子裡,因為女眷們正看著呢。

  「誰贏了?小樂子,可不許偏袒誰呀!」孝莊太后也樂呵呵地放下了剛吃了一半的螃蟹,只差一半蟹黃沒吃了,不然,她就吃兩隻了。

  「奴才宣佈,第一名是——襄王福晉董鄂妃!你們瞧,娘娘已經吃完了兩隻,第三只蟹的螫也已經吃完了,她吃得多細呀!」

  「那我呢?」孔四貞有些不服氣,她的第三只蟹都快吃完了。

  「你呀,嘖嘖,瞧那亂糟糟的一堆,靠邊兒站!」福臨故意搖頭晃腦地朝孔四貞做著鬼臉,同時將一雙眸子熱辣辣地盯著董鄂氏。

  「周公公,你說這最末一名是誰?」孔四貞並不示弱,看著福臨面前的一隻蟹殼不禁一臉的笑意。

  「這個……」周天樂稍一猶豫,突然提高了聲音:「萬歲爺輸了,罰酒三杯!」

  「哈!」女眷們一陣喜悅,慈甯宮裡登時笑聲四起,笑得天子福臨面紅耳赤得低下了頭「好,好,我認罰!」

  「來來,烏雲珠姐姐,今兒個你是大贏家,這酒啊該由你來斟。」孔四貞笑嘻嘻地拉著烏雲珠來到了福臨的桌前,烏雲珠的神態極不自然,顯得十分羞怯,一雙晶亮的眸子默默地看著福臨。

  福臨目不轉睛地看著烏雲珠,眼睛裡帶著笑意,柔聲說道:「弟妹,你真的贏了,我輸得心服口服。」

  「來,斟這個,皇兄愛喝烈酒,茅臺怎麼樣?」孔四貞說話間已經抱來了一小罎子酒。「快呀,快給皇上斟酒呀!」

  烏雲珠抿嘴兒一樂,低頭看了福臨一眼,悄聲說道:「妾身無理了。」便執金壺倒酒,她的一雙纖纖玉手捧著酒罈子顯得格外修長白嫩。

  「嘿,斟滿呀,皇兄甘心受罰,姐姐你倒於心不忍了。滿上滿上!」

  「四丫頭,就你饒嘴饒舌的。」孝莊太后看著年輕人玩得開心起勁,實在不忍心潑他們的冷水,可是一見福臨與烏雲珠倆人眉目傳情的樣子,又覺不妥。唉,這事兒她真感到力不從心了,有什麼好法子才能制止事態的發展?

  在女眷們的哄笑聲中,福臨舉杯一飲而盡,然後把金杯交到了烏雲珠的手裡:「再來!」

  烏雲珠禁不住撲哧一笑,那副笑燕羞鶯的模樣簡直讓福臨看呆了!他只顧看著烏雲珠,伸手時卻無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臂。「呀!」烏雲珠的手臂一哆嗦,天熱,她只穿了件單薄的絲綢衫子,被福臨這麼一摸,瞪時臊紅了臉。這一切都看在孝莊太后的眼裡,她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也許,她已經預感到要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了。「天神,請您告誡皇兒,不要恣意胡來。上帝,你救救皇兒吧,他似是被色迷了心竅!觀音菩薩,萬曆媽媽,你們快顯靈吧,快告訴我該怎麼辦?」常言說病急亂投醫,這會兒孝莊太后也不管是何方的神仙,只要她一時想得到的,她都在心裡念了一遍。看來,她真的是六神無主了。

  「皇上好酒量!」「痛快!」女眷們還在起哄。福臨連飲了三大杯,加上剛才喝的,這會兒覺得身子輕飄飄的,老是咧嘴想笑,他心裡快活極了。

  「別鬧了!」孝莊太后不得不出面制止了。「吳良輔呢?送皇上回寢宮安歇,他有些醉了。」

  「沒有,沒有?」福臨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皇額娘,兒臣近來的酒量可大呢。這幾杯酒算什麼?小菜一碟?不信,讓弟妹再斟幾杯……」

  「你們先回吧,時候也不早了。」孝莊太后沒理會福臨,朝女眷們下了逐客令。妃嬪福晉們在慈甯宮樂了大半天了,也盡了興,恭順地排成了一排,對太后行禮之後後退了幾步,這才輕輕轉身魚貫而出。她們個個腰身繃得筆直,上身一動不動,目不斜視。這也是宮裡的規矩,女眷們走路不許像蠻子女人那樣風拂楊柳似地扭著腰肢,所以孔四貞也與她們一樣,儘管自己是小腳繡鞋,也得繃直了腰身,像那些穿著花盈底鞋的姐妹們一樣,不搖不拽地後退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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