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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就是你和孫武離開吳國不久,吳王夫差伐齊大獲全勝,俘獲齊軍七個將領,斬殺齊軍士卒首級三千顆。班師回吳之後,伍子胥對夫差說『蒼天要拋棄你,才讓你先得一個小小的勝利,而後再懲治你。大王伐齊如果潰敗下來,還能反省覺悟,吳國才能倖存,現在完了。』夫差正在洋詳得意,哪裡聽得這番不祥的預言?便指責伍子胥把兒子送到齊國,是奸事敵國,擾亂法度,抱病不戰,是對吳國心存惡念,說伍子胥那些話妖言惑眾,詛咒吳國社稷。吳王夫差說『吳國疆土,乃是先王開闢的,今上天保佑吳國大勝齊國,夫差不敢自己獨佔其功,要祭先王鐘鼓,伍大夫你看如何?』」

  漪羅急切地問:「伍子胥怎麼說?」

  「伍子胥說,我寧願死在大王之前,免得讓我看見大王被越國士卒擒獲。」

  漪羅說:「完了!」

  「可不是完了!夫差就命令伍子胥用先王所賜之屬鏤寶劍自刎。伍子胥用手指彈著屬鏤之劍,長歎道『伍子胥輔佑先王開國,心血算是吐幹了!今日一死,剜了我的兩眼,掛在姑蘇城頭,讓我看著越人進城,在我的墳上栽兩棵梓樹,就做你夫差的棺材!』說罷,橫劍自刎。夫差咬牙切齒地大叫,我叫你看,叫你什麼也看不見!命人把伍子胥的屍體裝在羊皮口袋裡,投入江中……」

  沉默。

  漪羅的心發緊。

  黃河的潮聲澎湃,卷起千堆血色的浪花。

  忽然,漪羅叫道:「將軍回來了!」

  「在哪裡?」

  「跟我來。」

  公孫尼子感到奇異:漪羅究竟是憑什麼感覺到孫武回來了呢?跟上漪羅行了一段路,來在一個山谷向前一望,果然是孫武回來了!

  夕陽沉沒的那邊,孫武走來了,趕著一大群黑的羊,白的羊。兩邊都是黑沉沉的峭壁,夕照聚焦在這條狹窄的山谷「走廊」之中,那孫武融在暮靄裡,輪廓有些模糊。近些才知道,孫武比十二年前可是瘦多了,簡直是瘦骨嶙峋,一雙眼睛顯得大而無光。鬚髮都白了,在夕暉裡飄動著。身上是破衣爛衫,還不倫不類披了一件斗篷,依稀可知是當年的征袍,下邊已經完全成了絲穗。手中的羊鞭很長,綴了幾條紅纓,紅纓像火苗一樣撲閃著。

  公孫尼子緊趕幾步,拱手叫道:「孫武,孫將軍,別來無恙!」

  孫武打了一聲呼哨,奔跑的黑羊和白羊全部站住了,然後,他眯了眼睛,看著公孫,搜尋著往日的記憶。

  「這位是大樂師公孫尼子先生啊,將軍不認識了?」

  孫武這才指了指公孫的鼻子,哈哈大笑,緊攥了公孫的手,上下打量。公孫尼子道:

  「公孫老得不成樣子了!」

  孫武歎了口氣,點點頭,似有無限感慨。驀地,他又吸短了鼻子,在公孫身上尋找什麼。

  公孫尼子知道孫武聞到了酒香,忙從腰上解下了酒袋,提著,戲弄孫武:「將軍,還記得這酒香麼?乃是天下聞名的姑蘇紅,又叫將軍紅呐。」

  孫武去搶。

  公孫尼子忙躲。

  孫武給漪羅丟了個眼色,又虛張聲勢去搶,公孫把酒袋向後一藏,卻被漪羅拿了,拋給了孫武。孫武打開酒囊,就抿了一口,做出陶醉的樣子。

  漪羅說:「公孫老師原諒,他很久不知酒味了!」

  公孫尼子說:「安貧樂道,這才是君子。將軍住在三透之堂,透風透雪又透雨,得天地之正氣,稟日月之精華,渴了有山泉,餓了有山棗,冷了抱個綿羊取暖,更難得的是有《孫子兵法》明志,有這樣賢德的女子相伴,孫武哇,你也算是自在逍遙了!唔,漪羅,他說什麼?」

  孫武在「說」啞語,打手勢。

  「將軍說,今日吃個半醉,再和長犄角的三軍遊戲一番,請你觀賞。」

  公孫尼子:「哦?三軍——是群羊?」

  孫武又做手勢。

  漪羅:「將軍說,戰爭便是君王趕羊的遊戲!」

  「好一場殘酷的遊戲!」公孫尼子感慨地說,「將軍知道嗎?吳國已被你不幸而言中,越王勾踐去年滅了吳國,夫差自刎身亡,吳國王庭到處長滿了荊棘蒿草!」

  孫武不再品酒,連連點頭,表情悲愴,少頃,伸了手,在掌心寫了一個「伍」字,是在問,伍子胥安在?

  公孫尼子:「伍大夫十二年前就被夫差所害,早已灰飛煙滅了啊!」

  孫武木然。

  兩行濁淚,從他的眼角緩緩地流了出來。

  他向著南方,跪下,連拜了三拜。

  他把那一囊美酒,全都灑在地上,祭奠了他的老友。

  公孫尼子說:「不必過於悲傷了,將軍,時光就是如此這般的情腸,一代梟雄闔閭,還有夫差,於今何在?倒是將軍的兵法會不朽於天地啊!」

  漪羅感歎:「永無希望回姑蘇了啊!」

  公孫尼子抓住孫武的手:「將軍想回姑蘇麼?將軍還想念那小橋流水,梔子花開麼?越國君王可以讓將軍安享福壽,安心著述兵法!」

  孫武氣憤地甩開了公孫的手。

  孫武抓起了羊鞭,跑到高處一塊石頭上去站定了。

  他把那長長的羊鞭在半空打了兩個旋,接連甩響了兩聲鞭花。

  在熹微的暮色裡,漫山遍野尋草吃的羊,聽到鞭聲就向孫武的身邊狂奔,黑的羊和白的羊,老羊和羊羔,山羊和綿羊,母羊和公羊,都像是久經訓練的徒卒,聽令集結,爭先恐後,士氣昂揚。好像前面已經是大兵壓境,等著它們去搏殺一樣。將軍孫武此刻的神情,正是如此這般嚴肅、嚴峻和嚴酷的。既然將軍身臨生死相搏的戰場,語言就已經讓位于指揮三軍進退的金鼓,無須再說什麼了。自然,在這兒,在峽谷裡,在群羊面前,將軍孫武已將金鼓改成了牧鞭。他揮動著牧鞭,白的鬚髮飄揚起來,斗篷的絲穗飄揚起來,是一副身經百戰的樣子,威武之中又顯出些飄逸。正當數百隻羊像石塊一般滾下山坡,集結收縮到峽谷的時候,他,跑到了峽谷出口之外。

   在開闊地,他面向奔跑而來的群羊屹立,召喚他的兵馬,高高地舉起牧鞭。奇異的情景出現了:白羊在他左邊,黑羊在他的右邊,分兵兩處,秩序井然。這時候的孫武,情緒亢奮,神采飛揚,揮鞭「呵呵」地叫著,不時打著呼哨。公孫尼子完全被震駭了,連聲問漪羅「這是做什麼?」漪羅道:「你看,黑羊由南向北,白羊從北向南,兩軍短兵相接了呵!哦,黑羊在迂回!迂回!」果然,那黑羊拉開了戰陣,圍住了白羊,圍住了又留一缺口,正是《孫子兵法》所說的「圍師必闕」。白羊在包圍圈中旋轉一番之後,從缺口出來,漪羅竟然也跑到了羊群之中,去幫助跑得氣喘吁吁的孫武,指揮他們的「三軍」。

  公孫尼子走上高高的山巔向下望去:但見在這萬里黃河入海口,在這片黃褐色的土地上,在這紅如噴血的晚霞中,孫武把「戰爭」真的變成了羊群之戲。而那黑的羊,白的羊,散開來,如棋枰上的黑子白子,聚攏起,成為黑白兩大漩流,互相依託,互為映襯,相反相成。白羊和黑羊運動著,奔跑著,一會兒看上去如古老而神奇的河圖,一會兒又似洛書,一會兒河洛合而為一……漸漸地,孫武和漪羅融入羊群之中;漸漸地,那黑的白的羊群消失在混混沌沌的天地之交。

  1994年6月22日草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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