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孫子大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他把五更天隨身帶來的一捆棘籬,從吳王腳下一直鋪到吳王台的下臺階之處。

  誰也不懂他玩的什麼花樣兒。

  孫武脫了鞋和襪子。

  這就更讓人摸不著邊際了。

  孫武向吳王作了個揖,算是準備完畢,正式開始。

  吳王夫差,太宰伯嚭,美妃鄭旦以及在吳王臺上的所有的將軍謀士,誰也沒有料到斷了舌頭的孫武會用一雙「赤腳」說話!他兩腳一踏上自帶的精心選擇的帶刺的樹枝,立即見了血珠。早晨露水濕過的荊棘,尖利的刺兒全顯得精神無比,全都尖挺著,不由分說地紮在孫武的腳掌腳心之上。這可不是江湖異人在演示輕身之術!那雙捂得發白的赤腳,才走幾步,就滴噠起殷紅來了,一些刺木被他的腳帶起來,又落下去,一路發出哢哢的斷裂聲。

  夫差問:「孫武這是什麼把戲?」

  伯嚭聰明伶俐,說:「大王!孫武是在說,說大王前面的路一路荊棘,舉步維艱哪!」

  「可惡!」

  鄭旦說:「大王,叫他止住吧。」

  夫差咬牙切齒:「叫他走!走!走下去!來來回回地走!」

  孫武踩著那荊棘,每一步,都有尖刺紮上來,痛得連心,每一步,他都橫了心向下踏腳,踏得狠了,尖刺紮進去出不來,留在肉裡成為核兒。腳心已經爛了,全是血。他的心和腳是一樣地痛,一路荊棘,對他自己來說,也是恰如其分的,真是三十載荊棘,別無選擇。最後到了口不能言,心不願言,苦不堪言的絕境!對於好戰的野心勃勃的夫差來說,孫武想,夫差應當懂得這是什麼意思了——北上伐齊,一路的荊棘,絕非正道,前途可憂!不消多久,這吳王台,還有吳王宮,到處將生滿荊棘,一派殘垣斷壁野兔出沒的亡國之象!

  孫武又走到頭了。

  夫差冷冷地笑著:「走得好,原路再走回來!」

  孫武赤腳在荊棘上又走了一遍。

  站在夫差面前,站在荊棘上,孫武的腳上全是刺和血。

  夫差說:「寡人知道將軍孫武聰明過人了。你咬斷了自已的舌頭,成了啞巴,卻又能夠讓渾身是嘴,和寡人過不去,膽子實在不小。伍子胥老兒挺僵屍,你在寡人面前走荊棘,二位可是有約在先?」

  孫武無法回答。

  夫差:「回寡人的話!」

  「……」

  「唔,你是個啞巴,可是你啞而不聾!聽著,那伍子胥一邊阻止寡人攻打齊國,一邊將兒子偷偷地送到了齊國,為此,休想叫寡人輕饒了他!寡人問你,孫將軍,你和你的夫人好像也與齊國有些緣分吧?」

  伯嚭插話道:「大王,孫將軍乃齊國貴胄田書之後,出於名門哪!將軍的叔叔乃齊國將軍司馬禳苴,將軍的夫人帛女,唔,是——生於艾陵的呢!」

  孫武知道不好。

  夫差哈哈笑起來:「這樣一說,寡人便有了妥善的處置辦法了。孫將軍,你不願隨寡人去率兵打仗,如今又自己咬斷了舌頭,自己廢了自己。一個啞巴,隨營而去,也沒有什麼用處。寡人寬厚仁慈,有意寬赦你的欺君抗君之罪!可是,你須得向寡人證實你與敵國無涉,你須證實你的忠誠與可靠,明日五更之前覆命!」

  咣啷一聲,夫差把寶劍扔到了孫武面前。

  孫武大驚失色,忙跪在了荊棘之上。

  孫武捧起了劍,哇哇地向夫差「陳述」著什麼。他知道,吳王夫差是叫他殺了妻子帛女以示忠誠。他如何對結髮妻子下得了毒手啊?大王這樣的處置,比殺掉他自己更加殘酷。他要說「不,不能這樣!」可誰能聽得懂呢?

  夫差拂袖而去。

  伯嚭太宰過來,說:「孫將軍,以尊夫人一條性命,換得全家老小無恙,這已經是大王的仁慈了,將軍三思!」

  伯嚭也走了。

  高高的吳王臺上,只剩下孫武跪在荊棘之上,仰天長嘯。

  ……

  孫將軍府上,帛女和漪羅自孫武去後,就如熱釜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她們惦記著孫武的安危,漪羅想走出院門去看個究竟,被守衛在門口的士卒用戈一橫攔住:

  「請夫人和少夫人留步。」

  帛女:「爾等受何人指派?」

  「小人受大王之命,不敢疏忽,請夫人和少夫人鑒諒。」

  士卒將門關上了。

  帛女「唉」地歎息著,只好坐在房中靜等。

  漪羅也沒有辦法可想。再去拉門,門已經拉不開了。她用拳去擂門,也沒有反應,抬頭茫然地看看,只見天光漸漸地亮了……

  孫武走了兩個多時辰才回來。

  是田狄背回來的,孫武被荊棘紮爛了的腳,已經不能走路了。

  漪羅和帛女都驚呆了。

  帛女一疊聲地問:「將軍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漪羅只有哭的份兒了,連話也說不出來。帛女問:「這受的是什麼罪啊,蛇蠍心腸的君王,他用的是什麼刑罰啊!」

  孫武不能說話,只能用苦澀的微笑和搖頭,暫時安慰兩個女人。田狄一邊把孫武放在榻上,一邊拭淚道:「哪裡是大王用的刑罰啊,大王問將軍對伐齊是如何看法,將軍自己鋪了荊棘,赤腳走給大王看哪!」帛女問孫武:「便是對大王諷喻說——吳王臺上將荊棘叢生?吳國滅亡之日不遠?」

  孫武頜首。帛女:「大王怎麼說,大王沒有動怒,沒有要動大刑麼?」田狄說:「大刑雖然沒動,可是大王說——」孫武趕緊哇哇地叫著,擺手不叫田狄說。

  他怎麼忍心叫田狄說出那句可怕的話?怎麼能忍心看到殺死帛女的血淋淋的情景?更何況狠毒的吳王夫差讓他親手執劍,親自動手,他只要想像到帛女倒在血泊之中的樣子就受不了,心就打抖。

  帛女還在追問:「田狄,大王到底說了什麼?」

  田狄:「我……」

  「不要吞吞吐吐!」

  「我——說不出口哇,求求你了,夫人,你別逼我了。」

  孫武也拉住帛女衣袖,不停地搖頭。

  「田狄,你是孫氏門中的老僕人了,跟隨將軍多年,你一向是最誠實,最可靠的,帛女從來都拿你以長輩事之。今天你是怎麼了?有什麼話不可以對我說?莫非我是外人麼?」

  田狄一跺腳:「好,我說——」

  忽然,孫武起身,橫眉立目,一把將田狄推了個趔趄。

  田狄「唉唉」地歎息,跑出了內室,在院子裡無可奈何地站著。

  漪羅重新攙扶孫武躺下,抱起了那雙腳,看著,道:「夫人,將軍滿腳心都是刺,拿針把刺挑出來吧!」帛女說對,就拿了針給漪羅,自己舉著燈照著。那雙腳!腳心密密麻麻紮著小刺,沒有刺的地方,都豁爛了,血肉模糊。漪羅舉著針,抱著孫武的腳,嗚地一聲又哭了:「不行,不行,我下不了手哇!」帛女也淚眼模糊:「我來吧!」把燈交給了漪羅,自己去為孫武挑刺。一邊挑著刺,一邊給孫武解脫:「也許我們到吳國來,就註定要受些罪和苦的。征戰之苦受了,顛沛流離之苦受了,哦忍著點——好了。斷頭臺將軍也去過了,就是死,將軍也死過了,世間還有什麼難忍之罪與苦呢?忍著——嗯。雖說是長卿你今天又受了這些個罪,總算放你生還了,總算沒有斬殺了我們姐妹,忍著些,這兒的肉全爛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啊!帛女真要感謝大王寬宥,感謝大王念及老臣有功,給大王叩頭呢?」

  「別說了!夫人!」田狄在窗外喊著。

  「到底怎麼回事?」帛女又問。

  孫武死閉了眼睛。

  針在肉上撥著,找著,剜著,荊棘刺兒一個個被挑出來,落入盤子裡,數不清是多少。

  帛女歎口氣,又道:「這回帛女和漪羅可以陪將軍遠走高飛了!我和漪羅在將軍左右,好生侍奉將軍……」

  孫武聽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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