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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緘默?不言?你叫孫武做唯唯諾諾的小人?」

  「將軍,將軍哪!漪羅也是情急無奈啊!請恕漪羅直言吧,將軍的兵法是撥雲的日月,只可惜而今是淫雨霏霏,將軍的兵法是春天的第一聲雷,只可惜世間的君王都是聾子!今日漪羅將兵法好好地埋在地下,但願百年千年之後有君王是將軍的知音。只怕是,只怕是,將軍今日做夢,百年之後,夢亦難圓!」

  「你,你說什麼?孫武是在夢中?」

  「將軍,好夢難圓……」

  「別說了!」

  孫武在咆哮。

  漪羅只想著一件事,就是讓孫武能免遭斧鉞之禍,她淚如雨下,還想說下去:「將軍……」

  孫武用哀求的目光看著她:「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好不好?」

  孫武聽到伍子胥說過,他是在做夢。可是這番話從漪羅的嘴裡說出來,卻使他感到分外的驚心動魄。可他又不得不承認,人世間,賢德的君王還沒出生;他不得不承認,今生今世也許真是難圓他的夢了。承認這個,對於他,是痛苦的,也是殘酷的。是呵,既然你在吳王夫差面前重複的都是廢話,你何必要重複呢?何必?

  你不如做個啞巴!

  他突然間牙關一咬,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噗地一下,把半截舌頭吐在了地上,人也昏倒了。漪羅回身看見孫武口中,身上,還有地上到處是血,看見地上那一團紫黑的肉,一邊痛哭一邊嘶叫著:「將軍!將軍!是我害了你啊……」帛女和田狄聞聲而來,帛女粗暴地叫漪羅:「滾開!去取藥來!」便也泣不成聲。

  孫武醒來了,忍著劇痛動了動雙唇,已經不會說話了。

  第三十八章

  夫差從來沒這般快活過,快活得神散形也散了。先是趁著傍晚飲宴在太湖之上,歌舞琴瑟,鹿膾魚羹,也沒什麼不得了的。及至一說到他要親率三軍北上伐齊,西施就來了個淚眼凝噎,說不盡的嬌媚。那雙美麗得驚人的眼睛裡橫著太湖之波,執著他的手,說「大王可真捨得拋了臣妾而去」,說「早去早回呀」,又說「請大王恕臣妾放肆,臣妾今宵要學村姑侍候夫君那樣子侍候大王,叫大王明日千里之外惦著臣妾。」夫差依了西施,看她弄出什麼花樣兒來。西施便退下,去準備了。天黑了之後,西施沐浴了蘭草香湯,薄施粉黛,穿著漁女的粗布衣裳,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出現在吳王面前,竟然說是「請夫君上船」。

   夫差覺得新鮮,哈哈大笑,便棄了王船上了西施的蘭舟。舟不算大,只有一老翁搖櫓,美女鄭旦扮作侍女打扇。西施在前艙紗燈之下,親自弄了幾樣小菜置於案頭,把盞敬酒給夫差喝。小菜都是會稽山的薺菜嫩筍,反而稀罕,酒呢,說是姑蘇紅,卻是越國送來的金戈不倒之藥酒。西施敬給夫差的每一盞酒都先自喝了一半兒,是殘酒。五七盞下去,酒勁就上來了。夫差乜斜著醉眼看西施,西施正醉得如帶露的梔子花,一手托著欲墜的雲鬟,一手掩那松了的衣襟,樣子嬌羞可人。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四十出頭的夫差本來就狼虎得很,更難禁那酒勁比虎狼更兇猛!一時心裡鬧得緊,便叫道:「愛妃還不來侍候寡人,還等什麼?」西施說「不」。夫差說:「愛妃還要玩什麼花樣?」西施道:「今晚臣妾不是君王之妃,大王也不是大王。」夫差笑:「你是何人?寡人是何人?」西施:「妾本是越國的浣紗女,你麼……就是漁公子。」夫差覺得好玩兒,哈哈大笑,連道:「哈哈,漁公子這便要食你這美魚!漁公子這便要食美魚!」說著,來捉西施,西施格格豔笑騰閃,一時翻了幾案,灑了醇酒,一直撩撥得夫差跳著腳,西施才羞怯怯地讓他上手……

   在這只小舟之上,鄭旦剔亮了紅的紗燈,船底鋪了錦被,西施百般柔媚,船下水聲汩汩,不遠處,雖有王船,護衛船燈光流溢,但總的說來,這一切,都是夫差沒有體驗過的野趣。情在濃時,夫差說:「浣紗女如此銷魂,漁公子情願終生守此漁舟!」西施嗔著道:「大王這樣說,妾只有投湖了,大王志在北上滅了齊國,成就霸業,這也是臣妾所盼望的啊!」夫差「唉」地歎了一口氣。西施又說:「大王寬赦了越國,去攻打齊國,臣妾恨不得今輩把身子給大王,來生依舊給大王做牛做馬啊!妾在姑蘇,將天天北望,為大王祈福,等大王凱旋!」夫差聽了感動,便要西施梅開二度,把個西施揉得如一團軟面,又大動作起來,弄得船也搖盪不止。

   夫差笑:「愛妃你叫我沾在你身上不想下來了。寡人不明白,勾踐怎麼捨得把你給我?是不是他那戈不中用?」西施說:「臣妾如何知道?」夫差笑:「勾踐一定是不中用的,不中用!」西施:「勾踐可是連結髮妻子都捨得送來侍奉大王的啊!」「哪個要他的醜妻?寡人只要你西施!西施乃寡人半壁江山!」說著,又來勁。兩人一直忙到三更過了,夫差方睡。五更時分,夫差聽得隔船伯嚭來叫,這才想起曾召孫武與伍子胥上朝,滿心的不高興,可又想到今日必得點兵,明日必得率軍出發,也只好披衣起身。見西施睡得叫不醒,就由鄭旦扶他上岸,乘車回城。

  這時候,孫武和伍子胥已經在姑蘇台下等候多時了。

  伍子胥是由兩個家僕攙著來的。他身上的棒傷,在這樣短的時日裡不可能癒合,心上的「傷」更是無藥可醫。肝火在四肢的骨縫間亂竄,竄到天靈蓋,臉漲成了醬紫,站起來就天旋地轉,不得不由家僕攙著,來見吳王。

  已經是五更天了,天還是磨磨唧唧地不肯亮起來。高高的吳王台,和天上的烏雲粘連在一起,陰森森的,看上去讓人透不過氣來。抱著戟守在臺上台下的士卒懶得動,一個個如陶俑。孫武在檯子下面半倚半靠,和老大的吳王台比起來,人顯得很小,如一只甲蟲。

  伍子胥哈哈一笑:「孫將軍,在此睡得可舒服?吳王台下一寐,該是有好夢的吧?」

  他不知道,孫武已經不能說話了。

  「呵呵,當年那位叱吒風雲的孫武,於今安在?——喂,說話麼,你想悶死伍子胥?起來起來,早晨地上濕,坐久了,你孫將軍便要拉稀的,伍子胥聽見你的腹中已經在擂動鼙鼓了!哈哈,真不愧是名噪一時的將軍哩!」

  這位皮開肉綻的伍大夫,還在自己找樂子,孫武想。他有一肚子話,可以機智地反唇相譏,可是現在真個是有口難言了。

  他心裡一陣陣愴然。

  伍子胥也想坐,一坐,那傷就疼,只好讓兩個家僕攙著立著。

  孫武幸災樂禍地一笑。

  「笑什麼?笑我伍子胥這般傷心慘目的模樣?稍後,孫將軍若能只受一番伍子胥之苦,那便是你孫武的造化,祖上的陰德!」

  孫武歎了口氣。

  伍子胥也長歎一聲,呆呆地望著吳王台,不再開玩笑,也沒心思開玩笑了。他喃喃自語:「完了,完了,這吳王台快完了。先王何在?先王何不輔佐吳國社稷,吳國忠烈?先王你看哪,市井小兒都知道吳王宮裡醉西施,大王連早朝都不朝了啊……」說著,轉身對著孫武:「孫將軍,倘若先王尚在,你我老臣何至於有此下場,落到這般田地!將軍你說是不是,你說話呀!孫武!你裝什麼啞巴?」

  伍子胥憤怒。

  孫武用手指了指自己張開的嘴巴,沙啞地「啊」了兩聲。

  田狄說:「伍大夫!孫將軍不能說話了!」

  伍子胥驚呆了:「什麼?」

  田狄:「孫將軍……咬斷了舌頭!」

  伍子胥一下子半跪在孫武面前,也顧不得身上的棒傷了,他借著天光,這才看見孫武的嘴裡空落落的,只有半截血團。他使勁地搖著孫武的雙肩:「你這是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何必這樣啊!」

  伍子胥淚如泉湧。

  孫武擺擺手,推開伍子胥。

  伍子胥流著淚,苦笑:「也許……這樣好,也許你……是對的。」

  伍子胥一回身,與伯嚭面面相覷。

  伯嚭在一旁看了一陣了。他也覺得觸目驚心,不知說什麼好,與伍子胥一照面,忙抽身向吳王臺上走,說聲:

  「大王駕到了。」

  浩浩蕩蕩的車駕已來。

  浩浩蕩蕩的兵馬在吳王台下集結,戈戟如林,兵甲閃著寒光。

  天色大亮。

  吳王夫差在美女、侍衛和文武官員的簇擁之下,下車走上吳王台。伍子胥和孫武忙大禮跪拜,伍子胥代替孫武大叫:

  「大王!伍子胥和孫武在此恭迎王駕!」

  吳王眼珠兒也沒向他轉一下,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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