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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四周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得孫武甚至不敢咳嗽,安靜得一切一切都似乎凝固了,連他的血液也凝固了,安靜得似乎要出什麼事兒。他的青筋突露的手撫愛著他那些寫滿了兵法的竹簡,這時候他能感覺到竹簡之上有脈搏的律動,感覺到那竹簡是有呼吸的,而且是和他的呼吸同步的。不論他在哪一片窮鄉僻壤隱居,不論他囚居在世界的哪一隅,只要展開這些竹簡,他依然是氣吞萬里的將軍。竹簡上的每一個字,都躍動著他的一縷生命,都洋洋灑灑寫著他的豪氣和肝膽。他喃喃自語,君不可一日無我,我不可一日無此君。他說,三十幾載呵!他面前的這一卷又一卷竹簡,把三十幾載天下征戰的勝負因由都概括在此,數百年戰場的圖卷全濃縮在尺寸之間。

   當然,當然,竹簡之中,有閃電的光芒和驚雷的嘯叫,有千軍排陣萬馬奔騰,有磅礴地進攻,機智地迂回,迷離地偷營,驚心動魄地廝殺。沒有這些,還可以稱之為兵法麼?可是,可是,他,孫武,在歷經了血洗和火耕之後,高高地在雲端俯察了戰爭、戰役和戰場;俯察了死亡和毀滅;俯察了諸侯之爭與士兵之戰,他傷心慘目地驚呼「兵凶戰危」!驚呼戰爭是死生之地!驚呼久戰將喪師滅國!驚呼興兵攻城是下策!驚呼不戰屈人之兵是善之善者也!天下有幾人知他良苦用心?天下有幾個君王不好戰?也許,齊桓公曾有過不戰而勝的功績,可是齊桓公死了,爬滿蛆蟲的屍體在靈床上扔了六十七天!也許,吳國先王闔閭,早年還是可以聽從他的告誡的,他說百姓勞頓,民不聊生,伐楚戰爭就擱置了六年。

   可是,闔閭已死,闔閭的兒子夫差暴戾昏庸,南伐越國沒有善始善終,又要北上征伐齊國。他們要用孫武,只要孫武去率兵打仗;他們要孫子兵法,只取其戰術戰法去殺戮,這正是孫武害怕他的兵法八十二篇和陣圖九卷落入夫差之手的因由;這正是孫武遠避王庭,隱居世外的因由。孫武抱起了他的那些凝著他精血的竹簡,像是抱著一個嬰兒。他們,夫差和伯嚭們,就是要把你孫武肢解了,就是要把你的兵法肢解了。唯有那些鼠目寸光的小人,才會把你的兵法看作是征戰和殺戮的武器,只有那些患了抽瘋病的狂躁病人,才會把你的兵法看成是食人的野獸。這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為了鼻子前面的一點點小利,正如麻蠅在尋隙下蛆。這些渾渾噩噩的「正人君子」因為你的見解對他們不利,正要置你於死地。孫武你該怎麼辦?孫武你的兵法怎麼辦呢?

  你這兵法的一點燭光,能照亮天下的黑夜麼?

  他想狂躁地大喊大叫,也許,叫一陣,能痛快一點兒。

  漪羅來了,他知道。只消聽那裙裾的聲音和輕柔的腳步聲,他就知道,是漪羅,是。

  漪羅:「將軍,你怎麼了?」

  「啊,沒什麼……」

  「將軍睡不著麼?」

  「先王闔閭死了幾年了?」

  「十二年了。」

  「這麼說,夫差也十二年了?」

  「是十二年。」

  「是十二年。十二年,是。前前後後算起來,我在吳國軍中是二十二年的東征西討,又是十年的——說是歸隱罷,不如說是東藏西躲。總共是二十二載的九死一生啊!」

  忽然孫武又想起了闔閭。

  闔閭在李的那個山口,那個雨天,那張慘白得嚇人的臉……「我要你終生寬赦孫武,」闔閭在臨死之前,這樣囑咐他的兒子夫差。

  先王闔閭是知道夫差終究不會寬赦你孫武麼?他一定是知道的,不然,他怎麼不肯垂下他那只失血的手呢?

  你在吳王臺上說「君命有所不受」,你下了死命令,「行刑官,斧鉞侍候!」然後,兩顆人頭,眉妃的,還有皿妃的,落在塵埃,沾滿了塵灰……闔閭失了二妃,也還是任你為將軍了。可是闔閭死了,賢德的大王到現在也沒再生出一個來。如果闔閭在世,你會還在軍中麼?

  頭顱,兩顆,眉妃的,還有皿妃的。

  漪羅!

  漪羅生得和她的同胞姐姐皿妃怎麼如此相像?

  漪羅到你身邊,就是提醒你記著這個?就是老天成心在折磨你,叫你一輩子心裡不安嗎?

  孫武說:「那時候,孫武太年輕!」

  漪羅詫異地問:「說什麼?你說什麼?」

  「漪羅,你不記恨我吧?」

  「將軍你到底怎麼了,不要緊吧?」說著,來為孫武打扇子。

  孫武推開了她的扇子:「先王闔閭怎麼掉了一個腳趾頭,就死了呢?先王的生命,也如此地嬌嫩嗎?」

  「將軍你不對勁兒,你怎麼總是想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什麼是著邊際?什麼是不著邊際?

  他又想起那些戰場了。他想起,那秋霜滿地的黃昏,他策馬從昔日的戰場上走過。他勒住戰馬,回頭去看那無聲無息的戰場,看那留下了他青春歲月的所在。這時候他能聽見驚沙撲面,利箭穿骨,白刃割斷喉嚨的聲音;這時候,他的戰馬也會豎起雙耳,驚恐萬分地噅噅嘶鳴。他永遠也忘不了那種情狀,他的鬚髮結滿了冰霜,他的犀甲涼得砭骨,他極目四望,只看見一輪渾黃的太陽搖搖欲墜,望不見一隻活的飛鳥,看不見一個人走動。他的耳邊竟然回旋著孤魂野鬼的哭聲!這是誰,誰的哭聲?是老軍阿常的兩個兒子?是托孤給他的蔡國將軍鑒?或者是楚國名將沈尹戍?誰無父母?誰無兄弟?誰無妻女?誰又甘心撲倒在冰冷的地上,永遠不能回家?這時候他的兩眼濕潤了,他朦朧的淚眼向姑蘇方向望去,他忽然就想起了久違了的帛女和兒子,想起了漪羅,想起了漪羅的明眸皓齒和溫存……他的心一陣陣地抽搐,就是從那時候起,他決心告別鞍馬,告別軍帳,卸甲歸田的吧?可這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的事情呢?

  「三個孩子是在華登的帳下?」他問。

  「是,華登。」

  「誰想起叫他們從軍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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