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孫子大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如此檢閱!

  囚車似乎也變得莊嚴了起來,囚車的速度似乎慢了,軋軋作響的輪輻也似乎變得沉鬱了。孫武巴不得囚車快些與吳國軍隊擦肩而過,偏偏這時間和道路好像全都拉長了。路邊,又是一代將軍和徒卒了,他能對這一代生氣勃勃的將士說什麼呢?保重?誰保重?誰更需要保重?孫武無奈地想。你也許談不到什麼「保重」不「保重」了,可是你畢竟在世上活了五十餘年!他們呢?他們還是牛犢,還是乳虎,即便他們僥倖沒作楚國沙場之鬼,僥倖沒做陳國沙場之鬼,僥倖之後還會再僥倖麼?吳國君王夫差窮兵黷武,正在策劃北上中原,你們,年輕的將軍和徒卒們,南下,北上,終於還能回家嗎?是在晉國做鬼?是血灑魯國?還是飲恨齊國?你們敬仰的孫武,只是「善戰」的孫武,你們之中,誰知道孫武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不戰」呢?誰知道,誰?正因為這些,孫武的八十二篇兵法和九卷圖軸可以交與誰,誰?

  囚車,終於和吳軍告別了。

  囚車到了吳陳邊境。

  陳國君侯畢恭畢敬地向吳王夫差深深地叩頭施禮,獻貢品:「大王在上,小國之侯不過是草野邊僻之人,雖然自不量力冒犯了大王,承蒙大王寬仁厚德,不計小怨,歃血為盟。陳國本來是向大王貢獻物品的小邑,承蒙不棄,仰戴鴻恩,勞煩大王今命貴國軍士用鞭子抽打小國臣民。小國之侯從今賓服大王,願臣屬,年年朝貢,歲歲來獻,恭祝大王延壽,永受萬福!」

  夫差道:「寡人今日寬赦了君侯你,你當有自知之明,知道什麼是天,什麼是地,什麼是樹,什麼是草,什麼是鷹,什麼是雞,什麼是石,什麼是卵。」

  「請大王放心,我知道了。」

  夫差:「你當有始有終,休要朝三暮四,日後應當自勉。」

  「是。」

  「有什麼貢獻,呈上給寡人看看。」

  「小國雖然窮鄙,但願罄其所有,按天下諸侯盟會貢獻最高的約束自己,今日敬獻給大王的是一百套太牢!」

  一套太牢,即是一頭牛,一口豬,一頭羊,一百套太牢,乃是三百頭牲畜。按照禮制,吳王向小國諸侯徵收貢品,數字不得超過十二,陳國君侯奉獻一百,超過數倍了。可是,當三百頭牲畜趕將過來的時候,吳王夫差受之心安理得,臉上根本沒露出一點兒喜悅。

  陳國國君又道:「大王,我這裡,還有一樣兒東西,可以還給大王。」

  這就是孫武!

  作為陳國諸侯貢品的孫武,在囚籠裡痛不欲生。在等待著奉獻出去的時候,他透過徒卒之間的縫隙清清楚楚地看見,全家一共是三輛囚車,他自己獨佔一輛,頭和手都鎖在木頭囚籠裡,動彈不得,帛女和漪羅共一個囚籠,三個兒子共一個囚籠,老家僕田狄甚至連囚籠也無權「享受」,只捆綁著,在一匹馬屁股後面,全家無一倖免。他們候在一條乾涸的河道裡,和一百頭豬,一百頭羊,一百頭牛混雜在一起。終於輪到他們去「奉獻」了,乃是跟在運載豬、牛、羊的後面。浩浩蕩蕩的牲畜「大軍」,在去「貢獻」的途中,隨意拉著糞便,臭氣沖天;互相自由地擠撞著,並沒有捆縛;哞哞地亂叫著,並無哀痛。而他,當年赫赫揚揚的將軍孫武,這會兒可以等於一頭羊?一口豬?或是半頭牛?甚至可以說連那些家畜都不如,豬牛和羊,在車上是用「欄」圍著,他是在籠子裡關著。

  囚車到了吳王夫差面前。

  夫差果然一驚。

  夫差:「你?!」

  孫武不言。

  夫差:「寡人真是活見鬼了!」

  陳國國君忙道:「大王,這孫武十年之前叛離吳國,遠避塵囂,一直在陳國山野隱居……」

  夫差:「好你個膽大包天的孫武,竟敢騙了寡人十年之久!你可知罪?」

  孫武還是不說話。

  夫差大怒:「伍大夫何在?」

  伍子胥應聲而來:「臣在。」

  孫武一見吳王夫差要問伍子胥之罪,不能不開口了:「孫武的死活不關伍子胥的事。孫武十年前以死為由,瞞天過海,離開吳國,伍大夫全然不知。」

  夫差冷笑道:「你這樣處心積慮地要替伍大夫洗刷個乾乾淨淨,寡人反而無法相信伍大夫乾淨了。如此看來,二位是早有盟誓在先了吧?」

  伍子胥直言不諱:「任憑大王治臣下之罪。」

  孫武:「大王,我早已決心不問政事,不披甲胄,對於大王來說,孫武雖生猶死,早死晚死還不是一樣,請大王即刻賜孫武一死就是,不必罹禍他人!」

  伯嚭來插話了,他的目標總是伍子胥:「大王,依臣看來,孫將軍欺君罔上,藐視王庭,恐怕不是他一個人辦得到的,其中的來龍去脈,必須弄得清清楚楚,以罪量刑才是。」

  夫差:「唔。」

  伍子胥:「伯嚭太宰何必繞彎子?此事還有何不清楚?如若治罪,便請君王將伍子胥與孫武一同治罪就是了。說伍子胥欺君也可,說伍子胥罔上也無不可,可是伍子胥的的確確是為君王做了一件好事啊!孫武本是吳國的功臣,先王的愛將,先王在臨終時曾有遺訓,要終生寬赦孫將軍。伍子胥為大王宣示仁德,恪守先王遺訓,以告先王在天之靈。孫武在吳二十余載,南征北討;孫武去吳整整十年,隱姓埋名,何罪之有?只怕是大王如治孫武之罪,天下不服,有礙大王的好名聲!治罪只可治伍子胥之罪,伍子胥領了!」

  夫差:「如此甚好。伍大夫犯下欺君之罪,罪當誅殺,念你是先王老臣,便去受杖責四十吧!」

  孫武:「大王!」

  夫差:「杖責四十!」

  年逾花甲一頭白髮的伍子胥,被按在地上受杖打皮肉之苦。木棒掄打在他那已經鬆弛了的毫無彈性的皮肉上,發出噗噗的響聲。伍子胥並不呻吟,只是亂叫:「該打!打得好!」「為大王的仁德,受一杖!再一杖!」「先王在天,看伍子胥挨打了!三十一,三十二!」伍子胥生性耿直,又一向忠烈敢諫,近來在是否應當滅越國和北上的戰略問題上,屢屢與吳王夫差衝撞。他自恃是開國元勳,自信是為吳國大計盡忠,料吳王夫差不會把他怎樣。他從沒想到夫差小兒會開打戒,心不服,口亦不服,雖皮開肉綻,仍亂叫一氣。可是,不論他怎麼亂叫,都無法使那木棒不落在皮肉之上,他的心裡一片蒼涼,失望和失落,終於,「唉」了一聲,落下淚來,再也不作聲,也不呻吟。吳王夫差杖打伍子胥,一半是為孫武這一段公案,一半是為了打下伍子胥氣焰,叫他順從。

   這是一頓殺威棒,他指望伍子胥不敢再以功臣和老臣自居,他日伐齊別再有微詞,別再橫豎阻攔,讓他掃興。他心裡暗暗記著數兒,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一棒也不准少的。孫武看見棍棒交加,看見伍子胥那頭白髮和身上的血跡,感到一陣陣心痛,也感到一陣陣心寒,可是他唯有喊幾聲「伍大夫!伍大夫!你替孫武受過了!」,唯有在囚籠裡急得跺腳而已。伯嚭見夫差命人責杖伍子胥,也是一驚,接著竊竊心喜,巴不得看到這位「驕橫的老兒」受皮肉之苦,及至那棍棒撩起血肉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氣。作為夫差近臣,他的心頭也有一種兔狐之悲,有點兒後怕。伯嚭忙跪下叩首道:「大王,念伍大夫年邁,請大王寬恕罷!」夫差哼了一聲,把脊樑給了伯嚭,不數到四十整,他是絕不會半途而廢的。

  打完了。

  伍子胥被抬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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