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孫子大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伍子胥日復一日操練徒卒,累得骨瘦形銷,老遠看去,赤紅色的臉上幾乎只見兩個鈴鐺般的眼睛了。征伐越國的日子迫在眉睫,伍子胥當然不敢懈怠,而且,文武兼備的伯嚭和華登,也都為使軍隊更加精銳而嘔心瀝血,伯嚭本是生得清秀的,如今那張臉也不再像敷粉一般了,而像砂礫打磨過一樣,棱角分明了。吳王夫差不時就來到演兵場親自演兵。

  這一日淩晨,夫差又在準備親自擂鼓演兵排陣,忽然看見兩匹單騎跑來。一個是佝僂在馬上毫無精神的孫武,一個是孫武的家僕田狄,跑近前來,下了馬,二人便大禮參拜。

  夫差問道:「孫將軍,你不會是又來糾纏吧?」

  孫武:「孫武不敢。」

  「莫非你改變了主意,願意隨孤王出征?倘若是這樣,你可留下;如果不是這樣,速速走開。」

  孫武:「臣下再一次懇請大王恩准,讓漪羅和孩子隨孫武還家!」

  夫差臉色十分難看。

  在一刹那間,他的眼裡甚至掠過了一絲殺機,左手也攥了攥身上佩帶的劍柄,又松了手,吼道:

  「傳寡人之命,演兵!」

  鼓聲大作。

  夫差命戰車向前奔馳。

  一隊奔跑著的徒卒,把孫武、田狄和吳王夫差隔開了。

  孫武吃力地爬上馬背,欲橫著穿過步卒的隊伍,再去見夫差。也許是因為孫武情急無奈,他催馬的這一行動完全是徒勞的,甚至是愚蠢的,胯下的馬向前跑了兩步,面對那聳立如林,閃著寒光的戈戟,馬打了半個回旋。孫武執拗地勒韁打馬,那馬急了,噅噅嘶叫,倏地豎起了前蹄,猶如一座直立的懸崖峭壁,把大病未愈的孫武重重地掀到了地上。

  撲倒在塵灰中的孫武一點聲息也沒有了。

  田狄撲了過來,連聲呼喊:「將軍!孫將軍!你醒醒啊……不叫你來,你偏來,這是要送命的啊!」

  徒卒中許多認出孫武的,呼啦一下子圍了過來。

  立即一輛戰車飛馳到近前,戰車上正是白發紫面的伍子胥。伍子胥立在戰車上,用戈揮動著,喝叫:「回到隊伍中去!擅自離隊者斬!擅自停留者斬!」

  徒卒不敢停留,紛紛回隊。

  田狄面對著伍子胥的後脊樑磕頭:

  「伍大夫!孫將軍是大病在身哪!孫將軍昏過去了,他是命在旦夕了啊!伍大夫你救救將軍啊……」

  伍子胥頭也沒回,還在監督著三軍演兵:「快,快跑!沒聽到擂鼓嗎?」

  「伍將軍!伍相國!」田狄還在叫。

  伍子胥終於回了一下頭:「伍子胥愛莫能助!你還叫什麼?速速送孫將軍回家治病!」

  「伍相國,你難道不是孫將軍的知心好友嗎?你向大王進一句美言,放我們的少夫人和孩子回家吧!」

  「軍務在身,哪顧得你們這些婆婆媽媽?」

  「你,你見死不救嗎?」

  伍子胥咬牙切齒:「還囉嗦什麼?誤了軍務,斬首示眾!」說罷,又回轉身軀,指揮徒卒前進。

  頡乙駕車來了。

  田狄和頡乙把無聲無息的孫武抬上了車,驅車返回客棧。

  演兵場騰起的昏黃的塵幕中,伍子胥在戰車上踮起腳,向孫武這邊看了看,老大的眼睛裡,似乎有濕漉漉的東西轉瞬即逝……

  世間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往往突如其來,叫人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人一生的命運中,那些企望已久的福,可能是越盼望越姍姍不至。大禍,卻會來得叫人猝不及防。禍與福,相伏相倚,相反相成,你祈的是福,說不定收穫的卻是禍;你熬過了禍,也可能福星隨後就來把你安撫。生與死,很多時候只有一步之遙,活著的人,追求著,嚮往著,期待著,幻想著,算計著,不定哪天一步邁過了陰陽界,於是連絕望也沒有權利擁有了。

   活著的人,承受著風雨雷電,悲歡離合,用生命的韌性同歲月比肩,卻不一定知道生命其實是極其脆弱的東西,有時候生命的折斷,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人如帝王一般興旺之時,便有宰羊的刀子懸在脖頸後邊,這羊刃,有幾人能感覺到它,知道躲避它呢?人怎麼知道自己做的哪件事情正是為自己掘墓呢?況且,自己為自己「掘墓」的時候,並不表現為外在的形式,可能僅僅是一種感傷,一懷愁緒,一腔思念,一片戀情。這些愁腸啊,思慮啊,戀情啊,對人的生命來說,有時是種種美麗的銷蝕,人就明知道五勞七傷會危及青春和生命,也不肯放棄了。自然,智慧的隱者是有的,他們的思緒遠遠地離開了滾滾紅塵,可是焉知他們不在思謀著和構築著實在之外的精神的海市蜃樓?焉知他們思維的空籮筐裡不曾突然落下些紅塵的煩惱?人在理想和幻想鋪就的旅途中跋涉,讓痛苦和歡樂一個又一個地接榫。精神和物質的遺產,留下了也罷,沒有留下也罷,到最後,終歸是去了,於是,活著的人為之痛惜,痛苦,痛哭,可是死去的人是什麼樣的哀榮也不知道的,如何的憐惜也感覺不到的,痛苦是活人專斷的利益和雄辯的證明。

  孫武跌下馬來,回到客棧,就躺到了靈床之上。

  次日,田狄和頡乙扶孫武靈柩出城,要把孫武送回羅浮山家中去。當年孫武立著走進姑蘇將軍府,如今橫著出了小客棧;當年孫武統率三軍威風赫赫登上點將台,如今只有頡乙和田狄陪伴著,冷冷清清默默出城。絕代將星的殞落,本來可能讓吳國天翻地覆的,應該有盛大的祭典和殯儀,可是由於吳王正在緊張地備戰,將軍之死既非吉兆,也於士氣不利,就是知道了也裝不知道了。更何況孫武已經退隱,無足輕重了,朝中便表示了沉默。田狄和頡乙,一個家奴,一個江湖郎中,無力掀起軒然大波,也不願意張揚,因此,孫武停靈在客棧一日,就僅有少數人知道。

  帛女正站在門口,朝大路上張望,老遠看到孫武的靈柩,受到了巨大震撼。

  自孫武去後,帛女魂不守舍,茶飯不思,每天都在門口望著大路,盼望能看見孫武,漪羅,孫星和孫明,看見一家四口回家,可總是失望。一家人只剩了她和幼子,形影相弔,她產生了一種失祜的恐懼,夜裡也常在夢裡驚醒。不論怎麼說,那會兒她總有可盼望的,現在,不但漪羅和兩個孩子沒回來,她的丈夫,將軍孫武,比在外面不回來還要可悲,竟會死在了外面!老遠看見帶孝的田狄,頡乙和靈車,她不敢相信靈車上躺著的就是孫武,木然地迎了上來,渾身發抖,不知該問什麼,等聽到田狄說了聲:「將軍他……沒了……」帛女立即天旋地轉,兩腳發軟,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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