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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也許,讓你死在姑蘇台,是老天安排的因由和結果?可是,蒼天,又是何人擎起的呢?也許,這就是大地見慣的來來去去生生死死。可是,厚土,又是誰人堆成的呢?難道人的生死真像月亮的盈虧,潮汐的漲落一樣,循環輪回的嗎?可是,月亮缺了又圓,潮水漲了又落,誰見過將軍的頭顱落地又重新生出來?誰見過啊?大象因為長著象牙,難免被撲殺;漁蚌因為藏有明珠,終究被剖腹,這便是因果?是誰說過,人應該學那長壽的神龜,藏在泥裡水裡自由自在地逍遙?難道人真地能夠在死後羽化成白鶴,遠上雲頭,與天地宇宙合而為一嗎?能嗎?厚土哇,你的靈性何在,為何江河不怒,山川不驚?蒼天哪,你不是有龍的旗鳳的車麼?你為什麼不接引我而去?即便你接引我而去,高天該是寒冷徹骨吧?孫武,孫武,你撒手人寰,你不會快活的,你那竹簡的韋編就會斷了無人再續,還著述什麼兵法?

  你逃避四姓之亂從臨淄跑到姑蘇。你的叔父司馬禳苴死於四姓權柄的爭奪和互相傾軋。你也將死于吳國兄弟之亂。你的叔父有司馬兵法,你有你的孫子兵法。你的兵法你的謀略你的安國全軍之策你的初衷實現了麼?回首十年,你到底成就了些什麼……這時候,孫武的心上倏然掠過了十年的戰事,在這斧鉞即將舉起來的時候,他自己驚訝地「啊」了一聲,忽然頓悟了什麼。十年,多長的征途!多少回死戰!多少鮮血!從眉妃和皿妃美麗的頭顱落在這個檯子上開始,然後是豫章之戰,柏舉之戰,雍之戰,入郢之戰……將軍鑒的頭懸在江邊。要離的頭沒在江中。沈尹戍的頭在包袱裡。老軍常兩個兒子的頭在殘冰下面。

   五個吳國阻止進攻的將軍的頭綁在一起吊在營帳門口。你不是說「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麼?你不是說「兵者,國之大事……慎之又慎」麼?孫武你不戰了嗎?孫武你勸說得了君王慎戰嗎?你在戰爭漩渦之中,變了樣兒!你看見江中淹沒要離的頭,你看見營帳前懸著五顆吳將的頭,你看見旗竿上挑著將軍鑒的頭,你怎麼,你怎麼不為之動容呢?你看見無數徒卒的無數的鮮血,把清發水弄得粘得流不動,讓雍的大地結了紫黑的殼,你怎麼就沒想到……下一個就是你!現在就是你!你只是這些戰爭尾聲的一個死鬼。這些戰爭的序幕和尾聲都得有死鬼。要離的妻子被殺死,骨灰揚在市街上,是飄浮的死鬼。蔡國將軍鑒只剩一個頭顱還不閉眼,是思鄉的死鬼。那兩個美麗的妃子,眉妃和皿妃,婉轉死在姑蘇台,是……想到這兒,孫武又打了一個激冷,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喃喃地說,不想了不想了心一橫臥在這姑蘇台完事。

  你也是屈死的鬼!

  屈死的鬼啊……

  他差點喊出聲來。

  思緒的馬比光的速度還要快,刹那之間孫武的心上百感交集。

  他蒼涼的思緒和感歎是被徒卒用力一推打住的。他遁回到了現實,姑蘇台。

  徒卒已經把他從旗竿上解下來,要推去行刑了。

  大王闔閭這時才舉步向姑蘇台移動。

  人們這才發現了大王。

  伍子胥擋住闔閭去路:「大王!救救孫將軍。倘若班師回朝之日就不分青紅皂白殺功臣,朝中賢人噤若寒蟬,想遠走高飛,外面名士不敢來投,吳國的根基非動不可!大王,大王!……」

  闔閭沒有答話,繼續向姑蘇台走去。

  漪羅看見了大王闔閭,披頭散髮,拼命跑來,跪倒在闔閭腳前。她沒有向闔閭呼救,也沒有為孫武辯解,反而說道:「大王!小女子可以證明孫將軍早已知道夫概反叛!」

  孫武大驚,說不出話來。怎麼,這漪羅真個要雪上加霜,落井下石麼?

  伍子胥叫道:「賤婦,休要胡說,滾開!」

  夫差也隨之而來:「父王,讓她說說無妨。」

  闔閭站住了,打量漪羅。

  伯嚭說:「大王,這位小婦人,便是反賊夫概幾次三番送到孫武身邊的——漪羅。」

  闔閭:「唔,寡人認得。有什麼話,你說吧。」

  姑蘇臺上下一片靜寂。

  天已昏黑,四周是兵士舉起的火把,火光不安地跳躍著。人們沒有料到本來生還無望的孫武,又來了一個小妾漪羅證明他與夫概謀反有關,等於在孫武的脖子上又勒一道絞索。

  漪羅說:「大王!反賊夫概是不敢在孫將軍面前說出那個『反』字的。夫概說話躲躲閃閃,投石問路,孫將軍看破了夫概的蛇蠍心腸。就因為漪羅到郢都見孫將軍之前,曾在夫概帳中與阿婧住在一起,將軍一怒險些要了漪羅的命!漪羅年紀尚輕,涉世不深,哪裡懂得什麼『反』不『反』的?經我百般哭訴,才免一死,把我送回了姑蘇,免得夫概借我與阿婧的關係糾纏不清。夫概籠絡孫將軍不成,到姑蘇後又來威脅、利誘夫人和我,夫人如若收受了夫概的金銀寶器,何故要陳列在前堂?孫氏一家如若與夫概同謀反叛,孫氏門前屋後為何到處是夫概的士卒困守?為何將我等婦孺老幼全部軟禁在府中?孫武將軍如若與夫概同謀,又為何不曾裡應外合?大王啊,您聖德賢明,您心明眼明,您能看得出將軍孫武清如山澗泉水,浩如天上朗月,寧做匣中寶劍,折而不彎,不做樹上葛藤攀附向上。孫將軍雖然判斷出夫概用心不良,居心叵測,可那時候夫概尚未動作,大王您還不是照樣以兄弟之禮相待?王子夫差還不是以叔侄親情和將軍之禮事之?難道大王、王子還有朝中與夫概共事的大夫將軍們,都曾謀反不曾?那時夫概崢嶸未露啊!儘管如此,孫將軍已經懇請大王小心那螳螂撲蟬,黃雀在後的了!大王大王,您不會不記憶猶新吧?」

  伍子胥,孫武的家小,這才松了一口氣。

  夫差冷笑說:「好一片伶牙俐齒,你如何擔保你的話句句是真?」

  漪羅:「小女子願用性命擔保。」

  夫差:「那好,拿命來。」

  漪羅淡淡一笑,理了理鬢髮:「以漪羅一條薄命,換得將軍清白,死又何憾?我可得謝謝王子,讓小女子也寫進春秋了!」

  漪羅早已看好了姑蘇台旁邊一塊碑石,看好了自己的死地。她說罷,便一躍而起,飛也似地跑過去。以頭擊石,這是她的最好的選擇。她深深為自己被夫概裹脅,給孫武帶來不白之冤和殺身之禍內疚。她知道她就是在帛女面前也說不清楚了,洗不乾淨了。她在被帶到姑蘇台來的那刻起,就一直哭個不停,一邊哭,一邊盤算著一定要把心裡的話掏個乾淨。所幸老天賜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讓她盡吐胸中的話,說了個痛快,所幸夫差讓她用死來證明所言不謬,因而,她去撞死,是那樣堅決,義無反顧,像一顆射向石碑的彈丸。

  被士卒反翦了雙臂的孫武,忽然拼著全付力氣,推開了士卒,跑下了姑蘇台,抱起了滿頭流血的漪羅,連連呼喊著:「漪羅!漪羅!」用袖子為漪羅擦拭臉上的血。漪羅吃力地睜開眼睛,想給孫武一個微笑,嘴角扯動了幾下,樣子卻是痛苦萬分。

  孫武眼裡含著淚:「漪羅,孫武知道你了!」

  漪羅不顧一切地伸開兩臂,緊緊抱住了孫武:「將軍,有你這句……話,漪羅可以……死了。將軍你要是活不成,漪羅到陰曹地府也陪伴你,漪羅……先行一步了,」說著,又掙扎著,要起來去撞死。

  孫武不肯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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