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孫子大傳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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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概的頭幾乎被棋枰吸住,時刻俯臨戰場。頡乙也時常在發兵之前思索再三,思考時,兩隻黑綠的眼睛卻不向棋上看,抬眼向上翻。夫概在這時候,難免瞥一下他的敵手,看見頡乙眼睛並不看棋盤,手並不動棋子,心裡就打鼓。夫概拉得很長的戰線,漸次被頡乙割斷了聯繫。頡乙十分注意鞏固和發展陣地,注意士卒作活,那白方棋子兒一個個幾乎都聯了起來,互相聯絡著,互相呼喚著。夫概有點兒緊張了,這時候,棋枰縱橫十七條線,在他眼裡便是一條條一道道山脈河流阡陌;二百八十九個交叉點,就是一個個關口,山隘,驛站和兵營。每人手中都是一百五十個棋子兒,他已經把一個棋子當成了一隊徒卒。他聽到了嘶啞的呼號和白刃的拼打聲,他從被吃掉的子兒那兒看到了死亡和流血。他近似瘋狂地咬住頡乙的白色徒卒不放,他手中黑子的使命也不再是「圍棋」,而是圍獵和圍殲。 夫概失掉這一局,已經是註定的了。 孫武笑笑說:「算了吧。」 頡乙也說:「算了吧。」 夫概說:「唔——稍安勿躁。」 頡乙朝孫武丟了個眼色:「唔,我眼力不濟了,算了吧。」 夫概這才伸了伸懶腰:「你說算了就算了。來日再決個雌雄。」 夫概沒有丟面子。 孫武和頡乙給了夫概面子。 頡乙說:「夫概將軍棋風真是大氣磅礴,領教了。」 夫概連道:「不敢當。」 頡乙立了起來,又道:「將軍你有心囊括所有,有時候未免不知前有兇險,甚至會忘記了自己的棋要『作活』。」 頡乙說罷便走了。 夫概怔著,忽地出了一身的汗,屁股下面的繡團都濕了,半晌,立起來向頡乙背影拱手,欲言又止。 第二十二章 夜半時分,孫武在城上巡看,見遠處一片燈籠火把,人頭攢動,忙驅馬過去詢問。 伍子胥四處搜尋楚平王墓。 伍子胥破楚入郢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這目光遠大尖銳、生性堅韌不拔的大將之材,忒重親情,為了給父兄報仇,苦鬥了十載。一望見郢都,子胥就百感交集。這熟悉的城池,久違的街衢,生你養你的楚國啊!你和哥哥伍尚,留連在父親伍奢的膝前玩耍,就像是昨天的事情。父親伍奢官居太傅,身為太子的老師,父親帶給你的顯貴榮華的童年,一忽兒就逝去了麼?怎麼會人事滄桑,楚平王要殺太子建?要殺太子建,就要誅了太傅伍奢,誅殺太傅伍奢,就要殺掉他的兩個兒子,於是你伍子胥就成了楚平王設計緝拿處死的人了,世上怎有如此道理?人心怎會這般惡毒。往事是這樣不堪回首!伍子胥真不願再去打開往事的銅鎖。 可是,縈繞在他心頭的充滿血和恨的往事,從來就是鎖不住的。他記得,楚平王差使者,假意托父親伍奢之命,召他兄弟入宮。他看穿了楚平王暗藏剪草除根的殺機,把箭搭在弦上,對準了使者兩眉正中,使者嚇得退下了,哥哥懦弱,隨使者去了,伍氏門中只有他活著,逃出了楚國。一路逃亡,那是怎樣地艱辛苦難啊!臨近昭關的時候,官府到處懸賞緝拿他,士卒到處盤查他,他一夜之間,一頭青絲變成了白髮!從此成了白髮人!顛沛流離的逃亡途中腳插到牛糞裡取暖,蜷縮在山洞裡發著瘧疾,最後淪落到一支竹簫,半個破瓢,沿街乞討殘羹剩飯的地步。世間有善!在後面是楚兵追殺,面前是江水滔滔的危亡關頭,江上漂來一葉小舟。撐船的漁丈人唱的歌謠他終生難忘: 風雨瀝瀝兮濤聲不已, 修我柏舟兮與子偕行…… 蘆中人,出來罷,蘆中人,出來罷!漁丈人喚他出了蘆葦蕩,把他渡過了江。他沒什麼報答漁丈人的,解下佩劍,說:「這把寶劍價值百金,權且當做酬謝,請……」漁丈人道:「楚王有令,你的頭值五百石粟米,另加上大夫爵位,區區劍器怕當不了謝禮吧!」他愕然,雙膝跪倒:「請一定收下寶劍,一會兒楚兵來時,還請幫助遮掩實情!」漁丈人仰天長歎,「如此說,倘若楚兵追上你蘆中人,老夫是無法逃脫加害於你的干係了。蘆中人,蘆中人,老夫唯有一死來為你寬解疑慮了!」 漁丈人投江自盡。 岸上突然跑來一個孩子,撲倒在江邊嚎啕。 那滔滔的江水…… 蘆葦蕩,失祜的孩子,在風聲中嗚嗚咽咽。 還有柏木舟。空空蕩蕩的柏木舟,像一個空空的雞蛋殼,在江濤的漩流中上下浮沉,隨波逐流…… 蘆中人!蘆中人! 漁丈人的呼喚餘音在耳,那柄佩劍靜靜地躺在匣中,漁丈人的棄兒安在?向誰去報答這份兒恩情? 仇恨呢?楚國郢都已破,楚昭王已逃往雲夢,楚平王已死,向誰雪恥報仇? 掘墓! 掘楚平王老兒的墳墓! 掘墓掘墓,掘!伍子胥瘋狂地叫喊著,率領一百徒卒,連續三天三夜,搜尋楚平王墳墓。他的臉變了形,他的眼睛裡爬滿了血網,他的一頭白髮乍撒開來,像碩大的蒲公英。他有點兒瘋魔了,他率領著,驅趕著,吼叫著,令士卒一通亂掘,如若尋不到楚平王墳墓,他也許會這樣一直掘下去,掘到自己躺下再也起不來。楚平王臨咽氣兒的時候,大約是想到了會有暴屍的日子,將墳墓修得十分隱蔽。在郢城郊外一座石橋下挖到平王墓的這個午夜,士卒都累得筋疲力盡了。伍子胥依舊精神抖擻。楚平王的木槨墓離地九尺,四層台。燈籠火把照耀之下,可知主墓室前後左右又是墓室,陪葬器物數千。兵俑,舞俑,樂俑,立著的俑,跪著的俑,陪伴著死人。墓中既有車馬器,兵器,還有編鐘編磬,瑟,鼓,琴,金銀器皿,金飾銀佩,竹簡,鼎,釜,盤,觶,陶的和木的杯,豆、俎、壺,應有盡有。 碩大的棺槨,彩繪精美的鳳鳥在一片雲蒸霞蔚之間,光怪陸離。一派升騰氣象與死人的僵屍形成鮮明對比。青銅的鎮墓獸鬼氣十足,活埋於棺坑下面用帛包裹的梅花鹿,到死還立著。士卒們一邊掘墓,一邊驚訝,讚歎,哄搶。楚平王的棺槨終於被掘出來,劈開了。楚平王的屍體被士卒抬起來,擲到地上。儘管是在燈籠火把的微光裡,也清晰可見楚平王那張黃臉,竟栩栩如生。一見空氣,老兒皮膚的亮澤忽然就暗了下來,由黃變成了灰白,黑斑跳脫出來。兩腮癟下去,幾乎成了兩個洞。不知為了什麼,楚平王的兩眼還木然地睜著,如有許多未了之事掛在心上,不肯閉眼。士卒們有人撲上去,把楚平王嘴裡含的珠摳出來,有人去撕扯平王衣上的玉,來回折騰著死人。伍子胥此時面向郢都老家居住的地方,嚎啕大哭,涕淚橫流,嘶啞地叫道: 「父親在天之靈安了罷,不孝兒伍子胥為你報仇雪恨了!兄長在天之靈啊,子胥為你報仇雪恨了!」 伍子胥灑酒祭奠了父兄,回身就奔向平王屍體旁邊。 士卒驚訝地閃開了。 沒人敢說話,沒人知道他要幹什麼,拿楚平王屍體怎麼辦。 哈哈狂笑。 笑得驚魂動魄。 笑時眼淚直流。 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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