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孫子大傳 | 上頁 下頁


  這個堂堂的五尺男兒,決意離開齊國都城臨淄,永別齊景公賜給他祖上的衣食之鄉樂安,遠去吳國都城姑蘇了。一去迢迢,永不回頭,這會兒,假若他為了去國離鄉悵然若失,甚至涕淚交加;假若他為了抱負的實現躊躇滿志,哪怕擊節抒懷,都是可以理解的。偏偏他只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個「走」字兒,再不重複,這就叫夫人帛女也不敢再問,知道他臨機決斷,不可挽回,只有默默地去收拾行囊去了。

  十天前,他把這個決斷告訴司馬禳苴的時候,惹得將軍十分生氣。

  那時候,將軍還是將軍。

  孫武說:「叔父大人,孫武就要走了,率先向您辭別。」

  「到哪兒去?」

  「南去吳國姑蘇。」

  「怎麼?齊國是不是太小了?」

  「不。從前太公定都營丘,東至大海,西指黃河,南達穆陵,北到無棣,修明政事,順其風俗,泱泱大國也。到了齊桓公時候,南征西討,用布裹著馬蹄,戰車越過了太行山的險要。諸侯誰敢不賓服?桓公率兵盟會三次,乘車盟會六次,一共九次會合天下諸侯,偉哉齊國!」

  「那你為什麼要走?」

  「叔父,你知道的。桓公霸業天下,可是五個公子各自結党爭立為太子,桓公咽氣的時候,五個公子鏖戰正急,因這五子之亂,竟然沒人騰出手兒來把桓公的屍體裝到棺槨裡去,屍體丟在床上六十七天,讓蛆蟲滿堂亂爬。三十年間,我們田氏家族,聯合鮑、高、欒姓家族,把相國慶封驅逐出走。沒多久,田、鮑、高、欒四大家族又互相廝殺,所謂四姓之亂至今未已。現在,我們田氏後裔,得到齊國大王賜姓為孫,又分封樂安為食采之地,又有您為一國司馬,又把欒高二族擊敗,暫時占了上風。可是,叔父大人,四姓之亂不會平息的。圍繞在大王景公身邊的貴胄們正磨刀霍霍。叔父雖身為司馬,安知齊桓公之死不會重演嗎?」

  「這麼說,你是為了躲避災禍了?」

  「不僅是為了避禍。」

  「那麼,是不是憑齊國天地之闊,容不下你孺子的韜略和兵法?」

  「叔父您以為包括您的戰法在其中的《司馬兵法》,不是宏大博深不可測度嗎?您以為一部《司馬兵法》豈是商湯之戰乃至齊晉燕韓之戰,就能完全發揮它的內蘊嗎?」

  久經沙場的大將軍瞠目結舌。

  大司馬望著年方二十的堂侄,聽這唇上還生著茸毛的年輕後生平靜地侃侃而談,他嗅到了咄咄逼人之氣。心裡有一種理不清楚的情緒在升騰。年輕人預言了他最後的歸宿可憂,這也正是他所憂慮的,但是他不願意被一語道破。孫武對司馬兵法的宏論,明明藏著對他的赫赫戰功的不以為然,這使他有些氣惱。他哼了一聲,問:

  「你的兵法與司馬兵法相比,如何?」

  孫武淡淡一笑。

  這一笑險些使大司馬跳起來。

  話已經說得明白,孫武這年輕的後生,表面不形喜怒,內心狂妄得很,可是司馬不能再和他理論,免得更傷了他的司馬之尊。性情暴躁的司馬禳苴這裡一忍,對於他自己來說,簡直是個奇跡。他儘量和悅地說:

  「還是留下來,也可輔佐叔叔一二,齊國福地,飲泰山之精,吸黃河之英,還是有你施展才情之地的。」

  「我只是擔心您的安危。」

  「那就更不可舍我而去。」

  話說到這兒,暫且擱下了。

  五日後,有一件奇事又觸動了孫武。那日,天上雲起雲飛,卻就是悶熱無雨,孫武在市街上隨便走走,眼前一位老者伸直兩臂攔住了他的去路。這位老者生得十分醜陋怪異,額頭伸出來,為眼睛擋雨,顴骨凸出來,與鼻子比高,嘴是癟的,下巴翹著,看上一眼,一生一世都不會忘掉!老人指了指跛足道:「買我的假足嗎?老叟的假足乃是泰山千年陽木雕琢而成,與真足無甚兩樣。」孫武說:「為什麼要買你的假足呢?你沒看見我手足無缺嗎?莫非你要我砍掉肉足續個木腳不成?」老者笑道:「你不知道齊國君王好用斷足的酷刑麼?你就不知道你在前邊兒走得好好兒的,後面斷你左足的斧子已經舉起來了嗎?你不知道市井之間履(鞋)賤踴(假足)貴嗎?我可以把踴賤賣給你,以備不時之需。」孫武搖搖頭說:「此話從何說起?我孫武何需之有?」老者聽了孫武的話,哈哈大笑,笑得人毛髮皆豎,忽而拂袖而去,無蹤無影。

  預言?

  點化?

  抑或是警告?

  孫武急匆匆趕到叔父司馬府,卻見大夫鮑氏、高氏率領兵丁在門前徘徊。司馬府剛剛被抄了家,司馬將軍尚不明來由就以謀反之罪降為庶人。將軍一向性情剛烈,面對前來抄家的鮑、高二氏,大叫一聲,箭瘡迸發,後背裂開一尺長的血口,倒下了。

  孫武千呼萬喚。

  司馬禳苴從昏迷中醒來,見孫武在旁,老淚橫流道:

  「長卿,被你不幸而言中!走吧,你走吧。」

  「叔父病臥不起,孫武捨棄叔父而去,是為不孝。」

  「你要我速死嗎?」

  「叔叔!」

  「取我的劍來。」司馬禳苴對僕人道。僕人一時不解其意,不知這性情如烈火的將軍要做什麼,正猶疑,司馬禳苴又大吼一聲,「取劍來!」

  僕人只好戰戰兢兢取了將軍的劍,雙手送來,不料,司馬禳苴一躍而起,抽劍就要刎頸自殺。孫武忙奪了劍,淚如雨下:「叔叔,你這是為何?」

  司馬禳苴喘成一團,咳出些黑紫的血團。驚得府上老少全都圍將上來,將軍的夫人和幼子嚇得嚎啕大哭,亂成一團。司馬禳苴喘息稍安,就揮手讓人們退下,只留了孫武,他歎息連聲,說:「我知道,你和我情同父子,你不忍舍我而去。你少時就常隨我讀兵博奕,可是長卿呵,你早知道咱們田氏一族和鮑氏一起發難,把權威顯貴的欒高二族戰敗,種下了禍根。叔父從大司馬謫為庶人,就是他們從背後射來的冷箭啊。」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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