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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只是相州還缺一名智勇雙全的宿將……朕想借將軍的威名,鎮守相州,牽制逆賊的東南方面,將軍以為若何?」楊廣又道。

  長孫晟一震,如受致命的一擊,又如心肝被人掏去,懵了!他的長子長孫行布乃是漢上楊諒的幕僚,他一旦出征,行布必死無疑!他儘量克制自己,努力鎮靜下來,懇辭道:「臣有長男行布,今在逆地,忽蒙此任,情所本安。」

  「相州原為北齊國都,倘被叛賊據有,藉以號召四方,挾制河之南北,五十二州即非朝廷所有,豈不又生出一個齊國?齊之滅亡實與枉殺大將斛律光有關,觶律光號稱射雕都尉,齊人至今傳之;將軍你是一箭雙雕將,由你鎮守相州,齊人必生好感,因勢利導,無有不成。朕說借重將軍聲威,便是在此。將軍向來公忠體國,終歸不會因兒子的緣故,而損害大義,所以朕才委任於你,不必再推辭了!」楊廣道。

  楊廣說畢,楊素、楊約、張衡、宇文述一致叫好,都說非長孫晟不可,再辭便是不顧大局,便是忤逆聖意。

  長孫晟這才知道自已被推到兩難境地:要麼死兒子,要麼死他,二者必居其一。而死他,自然是抗旨不去相州上任了。可慮的是,一旦抗旨,誠恐不光是只死他一個人,說不定還會招來滅族之禍!這從皇帝不懷好意的眼神,以及一群人轟然叫好的古怪神態中,倒是可以感覺出來的。

  長孫晟只得邁出艱難的步伐,含淚出班謝恩。謝他們合夥謀害他親兒子的「大恩」!

  他歸列之後,只覺腦中一片空白,既不知群臣們還在商議什麼,也不知何時散朝,但覺自已被人潮裹挾出宮,腳步一深一淺,似乎是走在羊腸小道上。

  他沒有回家,怕回家,回家怎好向夫人說明早晨發生的一切?漫無目標地走著走著,跌跌撞撞一如醉漢。也不知是饑餓的驅使,還是出於偶然,他誤入了一家酒店,昏昏然上了酒樓。

  「酒!」他對趨奉身邊的店小二說。

  「大人要什麼酒?什麼菜?」

  「隨便。」

  不一會,店小二送來了上等酒菜。

  他喝下一杯酒,憑感覺這是東市的一家酒樓,東市與崇仁坊比鄰,這裡他極熟悉,朝北窗一望,果然看見驃騎將軍府的琉璃瓦屋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又喝下了兩杯酒,封閉的思路全然坦開。略一思索,便知上午武德殿上的詔命是個陷阱,是當今皇上及其心腹對他家的一場謀殺!因何這般心狠手辣?因為長孫晟放走了內弟高雅賢,又讓他們貼上了兩匹千里馬?他為大隋贏得了萬里江山,朝廷裝聾作啞,不封不賞;而今失了兩匹馬,就要他貼上一條人命!

  ——高雅賢有什麼罪?弑君者無罪,旁觀者罪該萬死……。

  他清醒了,卻又糊塗了。酒愈喝愈悶,愈澆愈愁!

  隔壁廂房裡鬧哄哄地酒興正高,一個青年人嚷道:「大家放開喝!放開說!今日我李密作東,不醉不休!」

  「依我看,漢王有三條路可走。一是渡河而西,兵臨帝闕,打他一個措手不及,這一著險是險到極處,但有希望獲得全勝;一是東據相州,重用山東之人,可望盡收北齊領土,建立一個小朝廷,與西京分庭抗禮;三是固守並州,死路一條。」一個雄渾的聲音響著。

  「百藥兄有何高見?」顯然是早先那一位名叫李密的人在說話。

  「我有什麼高見?同李靖一般看法!你呢?」李百藥說道。

  「我也是這麼看。這叫英雄所見略同,哈哈……不過,固守並州既是死路,還能算是一條路嗎?李靖兄,這倒要請你賜教了!」

  「死路自然也算一條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生不成,死不了,進不得,退不能,這才叫無路!比如說,長孫晟眼前便是如此!不知玄邃兄還有什麼高見!」

  「高見是沒有,勸告則有!你們二李,一個想去馬邑,一個想去桂州,無非是想建功立業;但你們怎不想想,這是建功立業的時候嗎?你,李百藥,令尊為大隋立了奇功,結果如何?你,李靖,你的舅父果真是去當閻羅天子嗎?你們一定要像長孫晟那樣:奮鬥一生,結果走投無路才死心嗎?人家是不見黃河不流淚,你們是見了黃河還不流淚!算了,今後再也沒有咱們三李聚會了,風流雲散了!」

  聽說話的聲音,依然是李密在放言高論。

  「我李百藥去桂州那是不得已的事,你李密既然不屑建功立業,那還當什麼親衛大都督幹什麼?」

  「你以為我李密會留戀大都督這六品官兒?我明天就辭掉給你看,一定在你離京之前辭掉,一定!」

  「辭掉幹啥?」李靖問。

  「看書嘛!」

  「哦!」李百藥恍然大悟道:「原來你不屑立功立事,是想立德立言了!」

  「立德立言?我李密豈是自甘寂寞的人?」

  「那你到底想幹什麼?」李百藥莫名其妙。

  李密莫測高深、閃爍其詞,帶著幾分懸疑地說:「想幹啥?當今走正道的吃盡苦頭,搞陰謀詭計的占盡春色,你們倒說說看,我們該幹什麼?」

  「那就分道揚鏢,自尋出路吧?」李靖道。

  長孫晟酒杯不停地往嘴裡倒,連同隔壁廂三個青年的話,都滴水不漏地灌人愁腸。

  他終於離開了酒樓,歪歪斜斜地走回府中,悄悄地進入書房,靜靜地靠在座床上。

  小女兒長孫無雙默默地爬上座床,坐在他的膝上,低聲問道:「爹,聽說你要同大哥哥打仗了。這一戰到底誰勝誰敗呀?」

  長孫晟嘴唇不動,花白的鬍子卻劇烈地顫動著,煞時間淚如泉湧。

  世間的苦難、一個家族的顛沛、人與人之間的殘害,要淪落到怎樣的境況才能得到平靜?人活在世上,必須永不止息地、不分親疏地相互殘殺嗎?

  他在長孫無雙無邪的黑白分明眸子中,似乎看到了希望,也似乎看到了沒有止境的新生與毀滅的輪回。

  大隋王朝的動盪不安,必然引發世局新的變化。而新時代的開啟之鑰,又將握在誰的手中?當然,長孫晟並不能知曉歷史上最輝煌的朝代——大唐盛世即將來到,而那些推動時代巨輪前進的手,正在他的周圍一一出現;包括長孫晟自己以及他的子孫,都不能自外於這又一次的天翻地覆的世紀之亂。

  未來,永遠像一個謎。

  謎,寫著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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