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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總持太師點頭,揮手示意華勝坐下,又問道:「華道何在?尉遲繁熾何在?」

  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為之心頭一震。「尉遲繁熾」,好陌生的名字,二十年沒人呼喚了!十六歲那年,她嫁給西陽公宇文溫,以美豔震動京師,不幾日,以宗婦朝見宣皇帝,皇后們輪番勸酒,好色的周宣帝則是強行灌酒,她醉倒如泥。待她醒來,不覺大吃一驚:她竟一絲不掛地躺在龍床之上,身上私處竟然描畫許多花朵。過不幾日,丈夫宇文溫以謀反罪被殺;不幾日,她被冊封為天左大皇后;不幾日宣皇帝病死,不幾日祖父尉遲迥起兵討楊,事敗滅族;不幾日,她落髮為尼。一切均如電光火石閃爍消滅。五年前,她傷悼滅族之災,決意返俗,想為尉遲家生一男兒;於是串通了道友,以假死還俗,同一男子同居。第二年果然產下一兒,名曰尉遲一僧,那男子不願兒子跟隨母姓,爭執不休,尉遲繁熾只得將他毒死。事後,生一人而殺一人使她大不安寧。後又得知,那男子竟然也是獨子,她竟是生一族而滅一族!極度的不安令她重投空門。於是,死而復生的傳說,再度震動了京師。

  「尉遲繁熾,你還沒醒嗎?」總持大師的言語柔和得像天鵝絨。

  尉遲繁熾終於站了起來,站起了一個風姿絕世的美少婦。

  紅葉驚叫了一聲,獨孤伽羅隨著昏倒下去。她兩人目睹的不是前朝左皇后如今的尼姑華道,活脫脫是死去多年的才人尉遲明月!欠人血債者是無法擺脫債主的。

  嘿,誰知姊妹倆原來如此相似!

  獨孤皇后一行原是微服來此聽法,這一昏厥,諸宮人于慌亂中立時便暴露了皇后的身份。於是,聽眾全慌亂了;不亂者,唯法淨、華光、華勝、華道四尼而已,她們均是先朝皇后,不把當朝皇后當一回事。獨孤皇后長女樂平公主見母親倒地甚是漠然,她楊麗華不僅是先朝五皇后之一,還是五皇后之首——天元大皇后,國母的寶位正是被她母親奪去。她猶豫著:

  ——到底要不要上前看一眼?

  座上的總持大師人定了,眼前一片空白。

  竇夫人趁亂與法淨、華光、華勝、華道四人打招呼。她們都是她的表嫂,家國興亡之感一個眼神便足以表達。招呼過後,她才偕同李淵過去探望七姨獨孤皇后。長孫晟夫婦已先行到場。獨孤皇后悠悠醒轉,紅葉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她那驚恐萬狀的神態才漸漸隱退,皇后的威嚴便冰霜般凝於臉上。

  紅葉將她扶上官車,交代宮人幾句,這才回頭對萬善尼寺的主持留言。她指著兩箱金銀說,這是二聖的贈物,一半給萬善尼寺,一半給尉遲繁熾,請她當場收驗。說畢,便催車離寺而去,忽一回首,卻見一貌美女子沖著宮車冷笑。她一愣,覺得此人十分面熟,卻又回憶不來。

  法會散了。

  長孫晟夫婦在尋找小女兒。

  李淵夫婦也在尋找二歲的李世民。

  忽然,後殿一個幼兒的聲音高興地嚷道:「抓到了!抓到了!看你往哪裡躲!」

  四人追至後殿,卻見李世民把小長孫氏緊緊抱住,原來兩個小娃在捉迷藏。

  小長孫氏見大人來到,歡容頓斂,解開對方的雙手,訓道:「本姑娘可是你野小子隨便抱得?」

  四人相視而笑。

  便在這時,來了耿詢,如今他是蜀王楊秀的親隨。蜀王昨日已離京赴蜀,他因何親而不隨?

  第五節

  〖被蜀王楊秀侮辱過的大儒劉光伯心道:「好個屁!你倒行逆施無異於
  找死……好讓天下人明白:文士也不是好侮辱的。」〗

  傳說耿詢善解鳥語,如今他卻直勾勾地望著長孫晟,一言不發。長孫晟心道:

  ——這鳥人是怎麼回事?

  但卻朝他一揖說:「尊駕有何見教?」

  耿詢睨李淵夫婦一眼,仍是不言,待李家夫婦告辭遠去,才肅然長揖道:「蜀王妃有請!」

  長孫晟單身隨耿詢直往蜀王府,茶室中,蜀王妃長孫氏憂心忡忡望著茶几出神。

  寒暄了幾句,蜀王妃便直說心意:「阿哥,今有一事,特地請你前來參詳。他便是耿詢了,善解鳥語,前日正要隨同王爺到西川;去,卻聞庭中樹上鳥鳴,道是『陷阱,陷阱!危急!危急』大是不祥。所以,請你前來參詳。」

  這題目叫長孫晟茫然,他望瞭望耿詢,似是想從他身上尋找答案。

  耿詢樸實得有點傻氣,任你怎麼想像,也難以同他本人的歷史聯繫起來。他怎麼能是南越國的國主?而且,還是創造水力渾天儀的巨匠?又善解鳥語?

  「鳥語好聽嗎?」長孫晟終於問道。

  「好聽!」耿詢道:「不然怎麼會說『花香鳥語』?」

  「不,我是說,鳥語容易聽明白嗎?」

  「比人話明白。」

  「比人話明白?」

  「正是。

  長孫晟不能接受對方的斷言,驚異地望著耿詢。耿詢道:「鳥兒不會隱瞞自己的心意,有啥說啥,故而明白易懂。人則不然:想害你,卻說要救你;想偷你,卻說要幫你;愛你時,不妨罵你一聲;怨你時,往往誇你幾句;賺了叫虧,敗了稱贏,壞了叫好……長孫將軍,這種居心害人、著意騙人的話,兵家可是屢見不鮮,官場也是比比皆是,是耶不是?」

  「是。」

  「鳥語是鳥兒之間交通對流的橋樑、渠道,是聯繫的信號;而人話則不然,時而橋樑,時而陷阱,時而信號,時而煙幕,令人莫名其妙。長孫將軍,你說到底是鳥語好聽,還是人話好解?」

  「這……可是人們大多聽不懂鳥語,一句也聽不懂。」

  「那是人類自己的事。人話聽多了,雜念生多了,欲望發多了,能不糊塗嗎?只要你不聽人話,澄心淨慮三年,當可進入境界。」

  「什麼境界?」長孫晟微笑起來:「鳥的境界嗎?」

  一直愁眉不展的蜀王妃也笑起來了。

  「鳥的境界不好嗎?」耿詢有點生氣了:「那可是大自然的境界!」

  「你說的不無道理。但是,你既然精通鳥語,為何不問明白:陷阱是指什麼?又是什麼人危急了?」長孫晟肅然道。

  「精通鳥語談何容易?我也不過半通不通,更不能同鳥兒對話,唉,都是人話聽多的緣故!陷阱、危急都是人間的事,所以請你來解。」耿詢說。

  蜀王妃望著長孫晟點點頭,眼神含著懇求與祈望。

  長孫晟感到一種壓力,這不僅因為這位堂妹是王妃,而且還欠她一番恩情。那是開皇九年,他奉旨平定北漠,逼千金公主宇文氏自殺,對動盪的北疆來個釜底抽薪,為大隋王朝立下了大功,卻無寸封。後賴堂妹夫蜀王楊秀據理力奏,方得論功行賞。上回爭奪太子寶座,蜀王夫婦已來求助過,已是愛莫能助;這回如果真的禍事臨頭,再次袖手旁觀,那簡直是隔岸觀火了!

  長孫晟不能不感到請王子的太子爭奪戰已在京師開闢了無形的戰場,新太子楊廣雖然已獲大勝,但無形的戰爭還沒結束。新近的國寶失竊案中,蜀王犯下了誣陷太子的罪,太子楊廣反而出來為蜀王爺說情,這種大善之中,莫非包藏著大不善?目前與蜀王有大利害衝突的,究竟只有太子楊廣一家。如有陷阱,設陷者當來自楊廣一方。

  想到這裡,長孫晟謹慎地說:「一般百姓不會陷害蜀王爺,一般官員也是不會,需要留神的只是少數權要,但暗箭難防,只有自己加倍小心了。凡遇可疑跡象,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對那些好得出格的人,以及身邊百依百順的人,萬萬不可大意。耿先生,我對鳥語實是一竅不通,不懂鳥語的人,自然要把鳥語預兆吉凶視為無稽之談,要他因為一聲鳥叫而廢寢忘食尋思對策,豈非不可思議?你能再驗證一下聽鳥語的本領嗎?」

  耿詢臉有難色,但終於道:「好吧,我再試試看。」

  他丟下這話,匆匆出門去了。

  長孫晟見耿詢去遠,低聲而深切地對蜀王妃說:「愚兄有三句話奉告:蜀王爺處事不可任性,太子那邊大意不得,皇上、皇后那邊要盡心盡力孝敬。此外,如能多得一點太子方面的消息,那就更好了!」

  耿詢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沒消息吧?」長孫晟問。

  「沒有,沒有關於蜀王爺吉凶的消息;不過有只麻雀吱吱喳喳叫個不停……」

  「麻雀說什麼來著?」蜀王妃好奇地問。

  「麻雀說:朱雀街……靜善坊……大興善寺有一本極其惡毒的書……」

  長孫晟悚然一驚:

  ——那冊絕世秘笈知者極少,他怎得知?

  他急切問道:「那麻雀還說什麼?」

  「還說,如今有一青年書生同一兒童正在翻閱此書。」

  長孫晟又吃了一驚:

  ——早上小兒無忌纏著要跟我一起去萬善尼寺聽法,我不讓去便哭鬧不休。幸虧內弟高士廉出來圓場,說是要帶無忌到玄都觀去觀賞桃花,這才破涕為笑。

  玄都觀與大興善寺隔街相望,相去不遠。照此推想:

  ——莫非到大興善寺看書的便是他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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