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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楊堅插話了。他這一問,大家都感意外,都吃了一驚。

  宇文愷的目光從眾人的臉上逐一掠過,大家都覺得臉上挨了冰刀。宇文愷答道:「卑職最是可疑……凝陰殿的機密,聖上是斷然不會洩露的,二聖機警縝密自然不會有失。」

  「由你審理,也是判斷自己有罪,你沒話說了吧?」楊堅道。

  「卑職確實有罪,這罪十八年前便犯下了……」宇文愷道。

  「十八年前你就把鎮國之寶盜走了?那時,凝陰殿可剛剛落成啊!」楊素道。

  「是剛落成。那時,有十八個能工巧匠參與構建凝陰殿的秘密機關。其時,聖上主張把他們一律處死,以保機密;卑職以為凝陰殿的機密乃是分段施工,那十八個工匠只知局部機密,又不識字,只要讓他們喝了啞藥,就不會洩密,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殺人?聖上以慈悲為懷,採納了卑職的意見。如今看來,聖上、二聖沒有洩密,卑職也沒有盜竊,那十八個工匠會不會被居心叵測的人收買了?我竟沒想到:那十八個人雖是啞巴,但如湊在一起,各自回憶各人的施工圖,那麼,一幅完整的機關圖他們還是有可能重新畫出來的……」宇文愷道。

  場上人均默不作聲。楊素雖不動聲色,已不大自在,心想皇上定然會將他目之為「居心叵測的人」,否則為何空著左僕射的位置而久久不讓他晉升?紅葉則想:

  ——朝廷審案與我宮女何干?分明是疑心到我頭上來了!

  她不由打了個寒噤。

  楊堅揮揮手,讓宇文愷先下鳳閣,然後問蘇威:「十八個工匠,查過了嗎?」

  「十八個工匠,死了六個……」

  「什麼時候死的?」

  「前個把月。逃走了六個……也在一個月之前。留下六人,不但啞巴,而且變成了癡呆……」

  楊堅的心情頗為慎重,他心中已作出判斷,這號稱鎮國之寶的兵書秘笈已然被外人竊取,從十八工匠的生死存亡情形看,他們確實被一隻無形的手所控制,但這是誰的手呢?他問道:「下一步怎麼辦?」

  「卑職已下令追捕在逃的六個工匠,並將六個癡呆嚴密控制起來,外示無事,以便順藤摸瓜……」

  「好!細節不必說了。」楊堅轉問楊素道:「越國公,你說誰會盜竊鎮國之寶?」

  「盜竊鎮國之寶乃族誅大罪,此案重大之極,臣又不曾過問,豈敢臆測妄言?」

  楊素心裡一緊,顯然皇上懷疑到我頭上來了!

  正在這時,來了內侍張權,他在楊堅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楊堅臉現喜色,連說:「好,好!如今人在何處?」

  張權大有得色,恭謹應道:「現在宮外候旨!」

  「傳他進來!」

  「領旨!」

  張權去後,楊堅對大家說道:「來人叫孫思邈,京兆華原人,治老莊之學,尤精醫術。國丈獨孤公于先朝大司馬任上見之,大為驚異,稱為『聖童』。寡人輔周之時,以國子博士召之,不願出仕。後來歸隱太白山,煉氣養形,兼為百姓治病。傳說藥到病除,名聲極大,人稱『藥王』。前日朕為皇后之病,派人四處尋找,如今來了。」

  蘇威謹慎地拭探道:「那六個又啞又果的工匠,是否也讓他治一治?」

  「朕正有此意。你去安排一下吧。」

  「臣領旨。」

  蘇威離去不久,張權便把孫思邈引上鳳閣。

  孫思邈,書生裝束,但比一般書生簡樸。若混跡平民百姓之中,便不異常人;若與士林共處,便是一個道地的書生。總之,是一個極平常的人。

  「草民孫思邈見駕。」他朝楊堅一揖。

  語調平實真純,像是對闊別多年老朋友的問候,既無常人見萬乘之尊時的惶恐,也無挾技自重者的那種狂傲。他從心底裡把自己當作極平常的人,也把世上所有人視為極平常的人。禮畢,環顧周圍,朝眾人一笑,滿懷善意地笑。

  皇后獨孤伽羅被感染了,也單純地一笑,她好久沒有這樣笑過。

  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紅葉,頓然平靜了,感到寬鬆與慰藉。

  楊素不禁羡慕地望著神情俊爽的孫思邈,心想:

  ——我這一生卻從來沒他這般自在過!

  大家心裡都在想這麼一樁事:

  ——北周大司馬獨孤信早已成了一抔黃土,接見他少說也數十年了,他實際年齡至少也是六十以上,怎麼看來像只有三十上下的人呢?

  「先生人稱『藥王』,可見神乎其技了!」楊堅道。

  「一點薄技誠然有之,藥王之說乃是百姓的抬愛過譽,實不敢當。」

  孫思邈說完又是微微一笑,笑得平實自然,絕無夾雜任何私念,像深山的幽泉,像野嶺上的百合花,這是一種透明的笑,有磁性的笑。場上人不約而同都笑了,而且笑得比以往真純得多了。

  孫思邈的眼光投注在楊堅的臉上許久,微微地歎息一聲,又全神觀望獨孤伽羅,然後又是輕輕地歎息一聲。

  楊堅心中一動,問道:「先生有何見教?」

  「小病好治,大病難醫,若非病人全心全意配合,那是萬萬不成。世人生病,皆由自身而起,風寒暑濕不過是引發的媒介罷了。所以,解鈴還得系鈴人,自身著力才能化解病因。以陛下的風痹而言,誠因陛下的心煩沒完沒了的軍國大事,損耗了過量氣血,削弱了身體次要部位的營養,致使四肢營衛失守,風邪濕氣因而趁勢而入,於是雙腿便得風濕之疾……」

  「先生所言甚是。」

  「當年如能及時治療,原不足慮;而陛下以為不足慮而不治療,仍然日理萬機,身心交瘁,於是風濕得寸進尺,上升到身腰……」

  「正是!」

  「其時國家多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一中國,定四夷,真個是為國忘身;然而,那風痹卻如外兵,長驅直入,幾乎沒受到得力的抵抗,即人心臟之中。今風痹人心,如之奈何!」

  楊堅近來確實感覺心臟有異尋常,隱隱感到不妙,但從不以為有什麼了不起的大病,經孫思邈一說,頓覺病情的嚴重性,當即言道:「朕願全心全意配合先生,治癒心疾!」

  孫思邈默然許久,吸一口氣說:「便這『全心全意』四字極難,也是極稀有、極珍貴的心藥。陛下之疾已浸淫了二十幾年,今山人想以三年時光將病邪驅出體外,有如外兵以二十年功夫從邊疆入侵,步步進逼我心腹之地,今以三年時光將它驅逐出境,可謂神速之極矣,但不知陛下果然能以三年時光配合山人,全心全意療此心疾嗎?」

  「先生放心……一切聽你安排便是!」

  「山人只要求一點:無思無念。唯無思無念才算得全心全意。陛下不妨先試三日如何?」

  楊堅沉默了。他所理解的全心全意與孫思邈的說法大相徑庭。無思無念,別說三年三日,便是一時半刻也絕難辦到。莫非是此人醫術極其平庸,故出難題來難住我?或者是那……那盜竊兵書的賊,暗中指使孫思邈前來弄鬼,騙我放棄對軍國大事思慮,特別是放棄對盜竊鎮國兵書的追查。孫思邈是太子廣兒設法請來的,盜寶案與他有關嗎?

  楊素則想:

  ——騙子,來人定是騙子無疑!

  楊堅的遲疑不答,孫思邈已了然於胸:「山人遁跡太白深山,便是為了靜慮息念,練氣養形。這門功夫相傳數千年了,練一日有一日之效。練一年有一年之功,練十年有十年之果,立竿見影,無訛無誤,只是世人難斷功名利祿權勢聲色之欲,故而行者寥寥無幾罷了。」

  這時,蘇威帶來了六個面色惟悴、神情呆滯的漢子。

  「請先生為這六人診病。」楊堅道。

  孫思邈望瞭望六人的氣色,看了看舌頭,再按了按脈搏,籌思片刻,言道:「這六人十多年前喝下了啞藥,近來又喝下了致人癡呆的毒藥……顯然他們被重大機密牽涉進去了……」

  「不差!」楊堅忽又興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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