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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楊勇聽完詔書,明白倖免一死,有點喜出望外,連忙再拜謝恩曰:「臣合該東市棄屍,為後來者鑒;幸蒙哀憐,得以不死!」

  說畢,垂淚哭泣。他離去之際不能如高熲灑脫,他的東宮僚屬伏地待判,或死或流,便在瞬間。他傷感的眼神,緩緩移動著,借此逐一與僚屬告別,最後眼神逗留在一個道士身上,不免深深地歎了口氣。那道士自然便是章仇太翼了。楊勇心中自責道:「此人由我強索而來,實是冤枉!」

  他歎了一口氣,這才毅然離開。

  已是初冬時節,風和日麗卻如春天。太史局院前的槐樹竟反常地生出新葉,微風過去,那葉兒們便竊竊私語起來,葉間穿梭飛舞的鳥兒吱吱喳喳地叫著,叫得好詭秘。

  當值的兩個官奴,一個坐在門口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一個坐在屋中伏案繕寫,忙個不停。

  「章仇太翼……章仇太翼……」坐門口的那個官奴呼喚道:「你停一停抄寫好不好?這是中午,大家都回家休息去了,你何苦這般賣命?也只不過是一個官奴!」

  「咱們雖然都是官奴,可不相同哪!」章仇太翼心中不服,走出門來,打量了對方許久,這才說道:「耿詢,你最近創造了渾天儀,確比前人高明許多,因此名動京師,這也不用講了;然而區區在下對天文算術也非一竅不通。非是在下誇口,這太史局頂事的便只有咱兩個官奴……」

  「對對對,其餘的都是飯桶!」耿詢一頓,語鋒忽轉:「不過,咱兩人合在一起也頂不上那樹上的一隻鳥!」

  「你又胡扯了……」

  「一點也不!你要知道,那一棵樹便是一方世界,那樹上的鳥兒,便是那世界的太史局、預言家……一個多月前,那鳥兒叫道:死十個!死十個!連叫了三天,叫得我心驚肉跳,過了幾天,廣陽門外果然殺了十個人……」

  「真的。」

  「不假。一個是上柱國、左衛大將軍元宇,一個是柱國、太平公史萬歲,一個是吏部侍郎……」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那鳥兒真的叫過『死十個』嗎?」

  「那是當然!」

  「胡扯,鳥兒怎會說人話?」

  「它自然不說人話,只說鳥話,但只要有人聽懂,把它翻譯過來,不就行了?」

  「你聽得懂?」

  「不懂?我憑什麼著了《鳥情占》?」

  「你寫了《鳥情占》?」

  「這不就是?」耿詢從身上掏出一小冊子,封面上果然寫著《鳥情占》。

  章仇太翼正欲伸手取書,耿詢卻縮手道:「且慢,這功夫可不能隨便教人!如今你可承認,咱們這兩個官奴是大不相同了吧?」

  「唉!」章仇太翼歎道:「咱們已經都淪為官奴了,還要分個高下嗎?」

  「要分!」耿詢嚷道:「首先,我是因為造反才當了官奴;你呢?你是拍太子的馬屁,拍朝廷的馬屁,才……才淪為……」

  「住口!」章仇太翼怒喝道:「我那是……唉,解釋又有何用?」

  「是的,我不該到這地步還開玩笑……」

  一向滑稽的耿詢頓時變得非常優鬱。

  章仇太翼沉默了片刻,心態已複正常,這才謙然道:「耿見見諒,我近來定力不行了……你,你是因為造反才淪為官奴的?」

  耿詢臉上又洋溢著笑意:「我的造反,可以說是馬馬虎虎,甚至是胡裡胡塗的……」

  他說到這裡一頓,這才滿臉正經說:「我本是南朝丹陽人,二十三歲的那年,我的朋友王勇要到東衡州當刺史,為了獵奇,我便隨王勇到嶺南上任。他當他的官,我作我的客。我整日優遊百越,閱盡嶺南風光,也與當地許多酋長廝混,他們見我懂得鳥語,爭著同我交遊。不久,王勇病死,恰逢陳國滅亡,沒派新的刺史,於是越人俚人哄然造反,自立為國,竟眾口一聲推在下為主。國主我平生還不曾當過,因為好奇,便也當了起來。唉,便這樣一當國主,折了終生的福,看來終生都得當奴才了!」

  「是呀,你又怎麼當起奴才了?」

  「這很簡單,其時,王世積率兵平叛,我便成為他的俘虜,他見我什麼都懂得一點,捨不得殺,收為家奴,這是第一任的奴才;去年王世積伏誅,家屬藉沒為奴,我便來太史局當第二任的奴才。太史丞高智寶雖是我的故人,我又創造了渾天儀,可是這奴才的命運卻難以改變……」

  說到這兒,耿詢突然打住,側耳傾聽著,喃喃道:「中午怎會有貴人來?古怪!古怪……」

  「那鳥兒是說,有個貴人來?」

  「不,是兩個……」耿詢道:「那鳥兒說,一個已經來了,怎麼不見呢?」

  「我看你閒事管得太多,只有永遠要當奴才!」一個聲音從後面說道:「我又不當官,怎能算是貴人?」

  耿詢、章仇太翼連忙回首一看,室內竟赫然坐著一長者,鬚髮如銀,笑得甚是慈祥。

  「師父大安!」章仇太翼連忙趨前叩頭。

  來者正是王子年,他道:「我不管閒事,怎會不安?」

  耿詢也上前揖道:「給長者請安,你雖不是顯貴,卻清貴無比!」

  王子年笑吟吟道:「貴在何處?」

  「貴在長壽!」耿詢道。

  王子年忽然變色,注目久之,才肅然對耿詢言道:「可惜,可惜……」

  繼而轉視章仇太翼,淡然言道:「你功力大退,可知道嗎?」

  「是的。」章仇太翼垂手恭立道:「徒兒以為積功積德可長功力,不知何故,反而大不如前。」

  「你積的是什麼功?立的是什麼德?」

  「那太子楊勇宅心仁厚,可望他日成太平天子!」

  「你以為只要鞏固楊勇的太子地位,讓他當皇帝,便是立下不世之功,積了大德?」

  「徒兒正是如此想的。」

  「錯的。」王子年搖搖頭,又說:「太子楊勇的被廢,便證明他駕馭不了這匹烈馬。歪七扭八的時勢,便如一匹頑劣的烈馬。人們但知主人選馬,卻不知馬也在選主人。頑劣的馬要選擇頑劣的主人。只能如此,任何人都擋不住這種似乎是無選擇的選擇。」

  「那是不能干預了?」

  「干預或許更壞。」

  「那就聽任壞人當權了?」

  「壞的不上,好的不來。壞人歷來都在為好人開道。所以,好壞乃是強分,是將人事看死,看定,這都是上了一雙肉眼的當。你真的想長功力嗎?想恢復失去的功力,並且大有長進嗎?」

  「請師父指點!」章仇太翼跪下叩首道。

  「你不後悔?」王子年道。』

  「便是粉身碎骨,徒兒也不後悔!」章仇太翼道。

  「不須粉身碎骨,不過要廢掉雙眼。你的悟性有限,常被自己的眼睛迷惑。」王子年道。

  「廢了雙眼,再也看不見了。」章仇太翼說。

  「這下後悔了吧?」王子年道。

  章仇太翼怔怔地呆了許久,這才道:「不……」

  王子年一揮手,章仇太翼但覺雙眼一麻,聞得王子年一聲大喝道:「好!你睜開眼來。」

  「徒兒看不見了。」章仇太翼平靜地說。

  「這也叫做壞的不上,好的不來。等你功力大增以後,什麼都會看到的。現在有所不便,可以用手摸,憑感覺走。」王子年道。

  「師父,憑感覺能走路嗎?」章仇太翼說。

  沒人回答,他又問了一句,耿詢才道:「你師父不見了!真是怪人!有這樣教徒弟的?我寧可什麼功力也不要,眼睛要緊!」

  遠處一個聲音應道:「因此,你要當一輩子的奴才!瞧,你的新主人來了!」

  耿詢驚愕地回過頭來,正好蜀王楊秀由剛提升的太子令袁充,陪同走進了太史局。那袁充不等走近便朗聲道:「耿兄弟,你交好運了,蜀王殿下親自來要你了!」

  耿詢立時跪道:「主人萬福大祥!」同時心裡則想道:「我果真要當一輩子奴才?」

  這時,大槐樹上的鳥兒,七嘴八舌地叫著。

  「是的!是的!」

  同一個下午,夕照光臨了曲江池畔的無色庵。一輛青色的犢車徐徐地來到庵門外,後有八個緇衣女尼緊緊跟隨,車簾翻開,走出一個高齡尼姑,她便是法界寺的主持、聲勢顯赫的令暉大師。這時,寺內一隊尼姑匆匆出迎,一個主持模樣的老尼上前施禮道:「大師法駕光臨無色庵,實是佛門之幸,現請大師到法堂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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