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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倒也是。這樣吧,大丟紙過後,隊伍就要散了。安王府的車仗還得從這兒過,你看准了,上去問一問。」同春看看街上,王公貴族福晉命婦們的車仗已經過完,道邊百官也紛紛起立,準備跟大隊同往景山。沒有別的辦法了,同春只好點點頭。

  上午過去了。正午時分,陽光露出了雲縫。皇城內仍舊九衢寂然,一片淒清。末正時分,景山那邊遙遙傳出長號嗚咽和說不清是鼓聲還是炮聲的沉悶震響。半個時辰之後,旌旗侍衛、香車寶馬,如八月十五的大潮,從北池子奔湧而過,刹那間填街塞巷。早早等候在路邊的柳同春,被這不可遏止的滾滾潮流沖得七歪八倒,為了站住腳,他不得不緊緊貼著牆根。他急切地尋找著,恨不得長出四隻耳朵八隻眼睛,可是眼前這人山人海,把他的眼睛閃花了,喧囂的車聲、馬聲、吆喝叱駡聲,把他的耳鼓震得發木了。夢姑,你真是沙灘上的一粒石子,大海裡的一根針,到哪裡去找啊?

  到安王府,到那八寶蓮蓋輿的主人家去!

  夢姑,等著吧,我就要來救你了!

  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從景山回府時,心緒非常惡劣,一路悶悶不樂地坐在轎裡,想打瞌睡卻毫無睡意。

  四位輔政大臣已經很快地開始施政了。

  在辦理大行皇帝喪禮的間隙,他們抓緊時機,以新君名義發了第一道聖旨,曉諭諸王貝勒、文武大臣,說是朝廷將「詳考太祖、太宗成憲,勒為典章",並引用大行皇帝罪己詔中"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多所更張"的話,表示"今當率祖制,復舊章,以副先帝遺意"。

  傅以漸和許多漢大臣,仿佛臨秋的草木,已經由此感到了寒意,料到朝廷將有一番變更。他曾迫不及待地把這些新情況告訴夫人,素雲半晌不語,後來問他:「你以為朝廷變更大不大?」傅以漸搖搖頭:「皇上屍骨未寒,他們要是大變,不怕天下人之口嗎?」素雲半笑不笑地說:「未必吧?他們已忍了多年了。我看,你不妨料它變更得大而又快!」果真應了素雲的話。輔臣發出的第二道諭旨,便是三撤四複:撤十三衙門;撤內閣、翰林院;撤太常、光祿、鴻臚諸寺;複內三院;複理藩院;添六科滿洲官各一員;添五城滿禦史各一員。總之,凡是從明朝引用來的政體制度都在被裁被罷之列,凡是祖制都要恢復。

  傅以漸一班漢大臣心裡頓時涼了半截,和素雲又有了這樣一番對話:素雲說:「這一下,議政王大臣們興高采烈了吧?」傅以漸勉強說:「你也不好這麼講。比方撤十三衙門、驅逐內官,總是一項善政吧?前明宦官亂政,為害之烈聳人聽聞。這一下去了後患。聽說逐出的太監有四千多人呢!」素雲冷冷笑道:「倒也算是一樁正事,那還是因為十三衙門仿了明制。好戲還在後頭呢……你們漢臣就不想想後路?」傅以漸苦笑道:「怎麼好這樣說話呢?先皇對我信賴始終,他們總不至於把我一腳踢開吧!」素雲沒說話,只似笑似歎地望著他,但目光裡的意思他完全可以讀出來:「正因如此,你才前景不妙哇!」素雲到底沒把這話說出來,卻關心地撫著丈夫的肩頭,道:「你去秋咳血,扶病理事。眼看入春了,可要小心。」傅以漸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只好憂鬱地望著她,微微苦笑而已。

  昨天,內閣又奉到第三道諭旨,涉及兩件事情,把大學士們都驚住了:一是以簡親王濟度嗣子德塞襲爵;一是重新嚴申逃人法,恢復舊制,窩逃者斬首籍沒,並連坐四鄰和鄉里長。

  簡親王德塞襲爵,表示著從濟爾哈朗到濟度一班人的勝利。而重新嚴申逃人法,更將使天下震驚,難保不因此發生新的動亂。

  傅以漸心頭非常沉重,當他把這些情況告知素雲時,她竟沉了臉不出聲,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今天在景山壽皇殿,面對大行皇帝的靈柩,傅以漸思緒萬千,淚如泉湧。皇上去世才半個月,生前的心血已付諸東流了……轎停了,從人打開轎簾,傅以漸步履緩慢地走進大門、二門、穿堂和內門,卻不見素雲象往常一樣出來迎接。他按慣例在花廳裡喝著茶,歇了片刻,心頭煩悶,便站了起來,背著手在屋裡踱步。他猛然在北牆邊停下,因為那裡懸著的畫卷換了一軸新的,十分觸眼。畫上是大筆濡染的張果老,笑眯眯地倒騎著黑毛驢。一筆漂亮的草書,在旁邊題了一首五言絕句:世間多少人,誰似這老漢?

  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

  傅以漸愣愣地站了半天,咀嚼著這二十個字的滋味。」凡事回頭看?……我若回頭,看到的是什麼?皇上寵信,為政精明,雖然居官謹慎,但以漢人而得高位,哪能不遭滿官親貴猜忌?……」傅以漸想著,心裡「撲通撲通」直跳。這必定是素雲有意懸掛的,她是在勸我急流勇退。但是,退了以後又怎麼辦?不管怎麼說,拜大學士、居相位,烜赫榮耀,他哪能一點不留戀呢?他要去找素雲!

  出了花廳,沿寬廊走到寢室前的小書房,那是他消閒、讀書、作畫的小方軒,進寢室非過此不可。他一眼便看到桌上鋪開一幅白紙,上面墨蹟猶新,用非常規整的大篆,寫了這麼一段俚俗小詩:別人騎馬我騎驢,仔細思量我不如。

  回頭只一看,又有挑腳漢。

  傅以漸出神地看著,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這個女子的見識和心胸真是了不得……不過,真的就到了這種地步了?還不至於吧?他以手撫胸,慢慢地沉思著走進臥室,以為素雲會在這裡等他。但他沒有看見人影,只有兩個丫頭在中堂侍候。

  「夫人呢?」傅以漸問。

  「夫人到廚下為老爺準備晚膳去了。」

  「哦。」傅以漸在烏木雕花太師椅上坐下,一抬頭,又一幅新換上的畫映入眼簾。那是一幅工筆山水人物畫,桃花楊柳,山溪河塘,遠村近郭,半晴半陰。幾處牧牛村童或嬉戲水邊,或鬥牛柳下,或騎牛吹笛,或伏牛背奔走,維紗維肖,栩栩如生。畫的右上角又有一首題詩:牧子騎牛去若飛,免教風雨濕蓑衣。

  回頭笑指桃林外,多少牧牛人未歸。

  傅以漸拈須大笑,自言自語地說:「賢哉夫人!智哉夫人……來,備紙筆!」

  兩個丫頭連忙鋪紙溶墨,傅以漸走到桌前,凝思片刻,提起了筆。此時,素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終於提筆了!」傅以漸回頭笑道:「夫人,你真可謂女陸賈、雌隋何,使我茅塞頓開。喏,我這就修本,掛冠告退。」

  「我看你還難以下筆吧?懇請告退的理由呢!」傅以漸笑道:「我正為此有幾分躊躇。」素雲笑道:「忘了你的咳血症了?」

  「哦,哈哈哈哈!」傅以漸大笑:「承見教,承見教!」慈甯宮中,一片寧靜。由於正值大行皇帝喪期,處處仍彌漫著悲痛的氣氛。又因為莊太后連日哀傷勞累、病倒床上,所以悲痛中又潛伏著新的不安:要是這個時候太后再有什麼意外,天下非大亂不可!宮女太監都小心翼翼地踮著腳走路,壓著聲音說話,生怕驚擾了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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