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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順治帝宣詔天下,徵求各地名醫來京師為皇貴妃調治;順治帝派內外大臣,廣祀百神,為皇貴妃祈禱;順治帝大赦天下十惡以外的罪犯,為皇貴妃祈福。

  然而,皇貴妃病體日漸沉重,毫無起色。

  福臨親自往西山碧雲寺禮佛,為皇貴妃祈禱——在這以前,他只為皇太后的病做過這樣的事情。

  中秋剛過,碧雲寺在西山的綠海中,幽靜得不似人間。福臨在寺院住持陪同下,走進大雄寶殿。住持虔敬地呈上一束線香,福臨接過,鄭重地往佛前長明燈上點燃,「撲",小小的火焰一跳,線香燃著了,嫋嫋青煙飄起。福臨虔誠地擎著線香,仰頭望定了慈眉善目、法相莊嚴的巨大的如來全身。

  「撲",小小的火焰又一跳,熄滅了。一位總管太監腳步錯亂地闖了進來,撞倒似地跪下,滿面倉惶,上豈不接下氣地說:「啟稟、萬歲爺,皇貴妃,並病危!「福臨頓時臉色大變,將手中線香往香爐上一插,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那些下不完的臺階,無窮無盡!福臨心急火燎,連跨帶跑,一步三階地往下跳,隨從太監們跑得張著大口喘氣,也追不上他。他跑到寺院門口,旗下禦輦,從侍衛手中奪過韁繩,翻身上馬,猛抽一鞭,那黑駿馬掀起前蹄,昂然一聲長嘶,往前一縱,便飛箭一般躥下山去。總管太監一看,急得又喊又跳,一面跑一面指著那些發愣的御前侍衛、儀駕及豹尾班、長槍班,大吼道:「快跟上追呀!你們這些笨蛋,發什麼呆,快追呀!」

  太監竟敢罵侍衛"笨蛋",這還了得!但此刻誰也記不起這些上下尊卑了,侍衛們如夢方醒,跳上馬,呼啦一下跟著追下山。於是從西山通往西直門的大路上,如同一場激烈的長途賽馬,道邊行人都嚇得東逃西散:一匹黑亮的駿馬挾著風暴驟然馳過,後面又有一群馬隊卷著黃塵席地而來。一路上雞飛狗跳,撞倒了踩傷了多少人,誰也計算不清了。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跟上來了一隊無法飛跑的手持笨重儀駕的騎兵,人們才知道是皇上出巡,趕緊老老實實地跪在路旁。

  侍衛們在西直門前追上了皇上。那是因為門前關吏不認得漆黑馬的人是誰,攔馬要稅。福臨抬手就給了他一鞭子,準備縱馬沖門。就是這點耽擱,侍衛們趕到了,大喝道:「閃開閃開!皇上御駕在此!」關吏嚇得屁滾尿流,跪在道旁象搗蒜般磕起頭來。福臨已經把他忘了,加鞭就要進城,侍衛們已乖巧地沖到皇上的前面,打馬飛跑,大聲喊叫:「閃開閃開!大小官員軍民人等一齊閃開!聖駕來了!「這樣,才避免了更多的傷害和更大的騷亂。

  福臨對這一切全都沒有注意,沒看見也沒聽到,只有一個意念支持著他:「快,快!再快!一定要見到她!哪怕是最後一面!快……」西直門、新街口、西四牌樓、西安門,飛也似的從他們身邊閃過,遠遠地拋在身後。禦馬監精心餵養的這些駿馬,大約從來沒有這麼狂奔過,一匹象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汗水把馬毛粘在一起,又往下滴答著。人也不比馬強,裡裡外外的衣裳都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而皇上仍然發瘋似地抽打胯下的黑駿馬,只有當如注的汗水要迷住眼睛時,他才匆匆地擦了一把。

  這一股旋風穿過金鼇玉蝀橋,直刮到了玄武門①前。這裡是大內,是紫禁城,任何人到此都得下馬下轎。侍衛們不敢違禁,都勒住馬韁,準備下馬了。忽然聽見"啪!啪!」兩聲猛烈的鞭響,皇上全身幾乎貼在馬背上,」嗖"的一下狂風一樣沖進了玄武門!侍衛們來不及眨眼,來不及反應,只驚得目瞪口呆,沒有一點辦法。

  福臨失去了對其他一切的反應能力,幾乎是憑著本能,縱馬沖進順貞門,在御花園內橫衝直撞,闖出了東門,奔馳在東一長街上。自從二百多年前大明永樂皇帝興建起這所舉世無雙的輝煌宮殿群以來,在重重金殿的黃瓦紅牆之間,還從來沒有人敢冒死牽馬從這裡過一過,而今這暴烈的馬蹄聲卻在高高的宮牆間震響!

  福臨的耳邊只有風聲、馬蹄聲和自己心裡那越來越緊、越來越響的呼喊:快!快!

  承乾門閃過去了,許多宮女、太監驚慌失措的面孔閃過去了,福臨直奔到後殿寢宮才勒住了馬。他剛跳下來,馬便四蹄一軟地癱倒了。福臨連看都沒看一眼,一頭沖進寢殿。啊,這不是她嗎?安詳地躺在那裡。她不是囑咐他、等待他早早回來的嗎?他要奔到她床前,有人攔住了他。誰敢這麼大膽?

  他一抬眼,看見了母親。但看不大清楚,恍恍忽忽,只覺得她臉色白得象紙,但有兩處很紅的顏色斑,這是怎麼回事?他無暇多想,他要和他的烏雲珠說話。

  莊太后又一次攔住了兒子,用嘶啞的嗓音低聲說:「皇兒,你來晚了……她已經……」皇太后說不下去了,轉過臉痛哭失聲。

  福臨沒有聽懂,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睛,看了看母親,再看了看她,推開那些來攙扶他的妃嬪貴人,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象夢遊人那麼飄忽……突然,他猛地撲到她面前,雙手一齊伸到她口鼻之上。

  「啊!」他慘痛地大叫一聲。

  「啊!——"他又發出一聲悠長而慘烈的哀號,仿佛有人在他心窩上捅了一刀,又象受傷的猛獸臨死的嗥叫;接著,他朝天噴出一口鮮血,仰面一倒,失去了知覺。

  原先來承乾宮為董貴妃哭泣的後妃們,這時又在為皇上痛哭了。她們慌作一團,圍上去又是揉太陽穴,又是舒胸順氣,亂糟糟的沒了章法。唯有皇太后抹著淚,命妃嬪們全都走開,讓太監把皇上小心地抬到中間的長坐榻上,吩咐速傳太醫,自己便坐守在兒子的身旁了。

  太醫很快就來了。宮妃們都聚在里間靜悄悄地聽著。這正是方才眼看著皇貴妃咽氣的那位太醫,乍一見皇上的樣子,嚇慌了神,臉也黃了,手也哆嗦了,大滴大滴的汗珠順著脖子滾了下來。他戰戰兢兢地跪上前、低著頭,伸出三個手指按在福臨的手腕上,竭力調平自己的呼吸,診脈片刻,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低頭道:「稟皇太后:皇上是急痛攻心,加以勞累過度,一時昏厥。待學生開一劑舒胸順氣、開竅鎮驚的涼藥,就會好的,請太后放心。」太醫退去,皇太后舒了一口氣,裡屋的後妃們一輕鬆,竟又哭出了聲。剛才她們真被嚇壞了。皇后走了出來,看看依然昏迷的福臨,對皇太后說:「額娘,要不要送皇上回養心殿?」皇太后失神的目光掠過皇后,搖了搖頭。

  「可是,承乾宮裡這麼亂,董鄂妹妹的……還在裡面放著,皇上躺在這裡,怕不合適……」皇后低頭小聲說。

  「不,你不明白……」太后長歎一聲,扭過頭去用手絹按住突湧出來的淚水。是啊,沒有人比她更瞭解自己的兒子。

  他一旦蘇醒,第一件事便會是要看烏雲珠,即使把她移到別一定不會死,病一定能好,對嗎?」皇太后雙肩聳動,就是從背後看,也能發現她在哭泣。

  「額娘,你怎麼了?咱們一起到承乾宮去看烏雲珠,讓她給你講幾個笑話,你就百愁盡解了!」皇太后再也忍受不住,離座走開了。裡屋傳出一片壓抑不住的啜泣。原先站在福臨榻頭的皇后,轉過來走到皇太后坐過的地方,一雙眼睛紅紅的,俯身望著福臨,用她最溫婉的聲音,強笑著說:「皇上忘了,這兒就是承乾宮啊……」

  「什麼?」福臨一下子坐了起來,詫異地說:「你在胡說什麼呀,明明是養心殿!「皇后也扭開臉,抽泣著轉身走開了。

  福臨滿腹狐疑,先看到自己躺著的長坐榻,又慢慢地環視四周。福臨的腦子象巨大的千斤石滾,笨重而吃力地轉動著,非常緩慢、遲鈍,漠然的目光掃過默默無言地站立各處的妃嬪宮監,她們紅腫的眼睛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眼光落到牆上:宋人的《風雨歸舟圖》;元代趙孟俯的書法條幅;牆腳下擺滿宮中的夏季三清花——茉莉、晚香玉和夜來香,照例在紅、黃、藍三彩瓷盆裡栽著,為的是和白花綠葉相調和,這不是她的高雅見解嗎?……那是一幅什麼橫卷?這麼熟!啊,明代張靈的《招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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