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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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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臨說罷便下炕,對三人招呼一聲:「隨朕來。」他領頭走出西暖閣,進入乾清宮大殿,指給三人去看那沿著左、中、右三面牆擺著的幾十架書櫥書櫃。徐元文他們三個沿路看過去,只覺進了書山書海,接應不暇,不僅諸子百家、經書史書無一不備,詩詞歌賦、傳奇小說也都萬象包羅;書櫃書櫥群中,夾著多寶櫃、百寶格,裡面擺滿了商彝周鼎、哥窯宣爐、古硯古墨、玉璧玉爵,至於印章畫卷,更多不勝數,那些木變石、雞血石、青金石的印刻,無論色澤還是雕工,都罕有其匹,令人叫絕。書櫃、百寶櫃的腳下,蓬蓬勃勃一帶濃綠,濃綠中綴著星星點點白色、淡黃色、淡紅色和淡綠色的花串,這是由數百盆茉莉、蘭花等鮮花堆砌而成的花廊,清芳撲鼻,鮮豔耀眼。翰林們一路看,一路嗟歎,不只是要向皇上說好話,真的也覺得驚異萬分。 看他們驚詫不已,讚不絕口,福臨自然很得意,忍不住笑了,領他們重新回到西暖閣,賜座賜茶。 福臨這時才說:「明末天下大亂,我朝初創,又用武多年,許多書籍流散民間,極易湮沒消亡,著實可惜。朕曾下詔各省學臣搜求遺書,雖有成效,猶恐疏漏尚多。卿等何不就此將記得的重要遺書寫出?朕也好著人專意搜求。」徐元文他們三個告罪一聲,就著飲茶的小幾,各寫了幾十種書名,呈交皇上。福臨看了,連連點頭,又指著幾種不曾見過的書,問起內容和作者。即使是皇帝和小臣,一旦有了共同愛好的話題,談話就會越來越融洽、越來越投機。翰林們見皇上如此重視書籍,也就是重視文治,心裡都很受鼓舞。後來,他們覺得談話的氣氛似乎已到應該結束的時候了,不想皇上又非常從容地問:「常言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諸卿新進朝班,覺得群臣百官之中,何人最賢?誰最疲軟?可有極不稱職的官員?近日朝廷時政,得失如何?」翰林們傻了眼,一時不敢回答。並不是他們沒有看法,而是沒有把握,不敢在皇上面前亂講。一個不小心,就會斷送多少人的前程,招來無限怨恨。葉方靄來得最快,躬身答道:「謝皇上恩典,以朝政大事相問,但初進小臣,實不能備知。」福臨微微一笑,另起了一個話頭:「近來京師名流社會不少,大約是以文會友的意思吧?」 徐元文答道:「士人結社乃明季遺風,流傳至今。」熊賜履說:「由天啟年東林黨與閹黨之爭鬥,便可知結社結黨之大概。」福臨道:「慎交社、同聲社眼下可謂極盛。幾年前兩社虎丘大會,到者數百人,還在關壯繆①前設誓,彼此永不相侵,諸位可有耳聞?據說前科狀元孫承恩也是慎交社中人。卿等可曾結社?」三人都回答說沒有。福臨不再問,笑道:「跪安吧!」翰林們起立、跪安,依次向門邊倒退,葉方靄不小心踩了熊賜履一腳,熊賜履腳尖奇痛,哪敢作聲。退到暖閣門檻,三人才恭敬地轉身出去。 他們按照朝禮,神情肅穆、步履穩重,由東廊南行。已經走到乾清門了,背後又追來一個召引太監說:「叫徐元文。」徐元文看看兩位好友,轉身隨太監返回乾清宮。熊賜履和葉方靄摸不著頭腦,又不能問,只得回值房去了。 徐元文再進乾清宮,皇上身邊又多了一位官員,那是禮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王熙,正是徐元文的頂頭上司。福臨笑道:「今日談興忽至,不吐不快。朕要往萬善殿,與玉林國師談禪,召二卿隨同前往。」於是,皇上乘肩輿,學士翰林隨從步行,太監們抱了許多書畫,一行人頂著七月的驕陽,徑往西苑。玉林通琇早已領著徒弟茚溪森在殿前迎候了。 一切禮儀過去,玉林與皇上分賓主坐定。王熙和徐元文在皇上兩側侍立,茚溪森在玉林身後侍立。這裡是玉林的禪房,屋宇高深蔭涼,清茶飄香,窗明几淨,松柏森森,令人清心忘俗。玉林身邊的長幾上,擺滿太監們抱來的書畫。福臨笑道:「前些時送來的多是朕幼年讀過的書,這些是近年常常翻閱的。」 玉林略略翻看,抽出一冊,題名《制藝二百篇》,那是明朝洪武年開科舉以來的鄉試、會試程文。玉林笑道:「這些八股頭文字,皇上讀它何用?」福臨笑了:「老和尚有所不知,朕要主持會試、殿試,點選進士們的文章。史大成、孫承恩、徐元文三科狀元,都是朕親自擢取,確是鄙門生!請看,這便是新科狀元徐元文。「徐元文向前,對玉林通琇深深一揖。玉林連忙起立還禮,對徐元文仔細看了一眼,點頭讚歎,雙手合十向福臨說:「老僧慶賀萬歲得人。」福臨很高興:「他是尤西堂弟子,正所謂名師高徒啊!」 玉林道:「尤侗才子之名,江南盡知。」福臨慨歎道:「場屋中士子,常有學寡而成名,才高反埋沒的事情,尤侗便是如此。此人極善作文,但僅以鄉貢選推官。九王攝政時,他又被按臣參黜,豈非時命不濟!」玉林道,「琇曾聽說君相能造命。士之有才,唯恐皇上不知耳。皇上既知,何難擢之高位?「福臨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即使是在乾清門建個翰林值廬,尚且費盡了吃奶的力氣,如果把以詞曲聞名天下的尤西堂提拔到高位,又不知要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不過他還是表示說:「朕亦有此念……哦,那書堆裡便有尤西堂文集。」王熙說:「皇上前次禦臨經筵,提起臨去秋波悟禪的一段公案,尤侗文中似乎寫到了。「福臨說:「哦,朕只瀏覽,未曾細讀,你取來朕看。」王熙拿書翻到《臨去秋波那一轉時藝》一篇,呈交皇上。 福臨立刻往下看去。他面帶笑意,眼不離書地說道:「筆硯來!」太監立刻捧上筆硯,他提起筆,在文章上時批時點,不住聲地稱讚說:「才子!果然是才子!「玉林通琇不禁走了過去,就著皇上的手細細觀看,也露出讚賞的微笑。 王熙提到的"臨去秋波悟禪",是禪宗的一件趣事。相傳丘瓊山路過一個寺院,看見四壁上畫的盡是《西廂記》故事,便問道:「空門安得有此?」寺院住持回答說:「老僧正是由此悟禪。」又問:「從何處悟?」住持說:「是'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丘瓊山含笑連連點頭。 「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是《西廂記》裡《驚豔》一折中,張生初見鶯鶯時的曲詞。尤侗拿它作為八股題目,模仿當時文體,戲作了篇文章,刻入《西堂雜俎》集中。想必順治愛讀《西廂》,又識八股文,所以如此擊節歎賞。他批點到篇終,看見玉林在側觀看,便指給他看文章的最後一句"更請諸公於此下一轉語看",並笑著說:「雖是遊戲文字,才情之高,令人欽佩。應付八股,遊刃有餘。「玉林、王熙等人都笑了。 福臨忽然掩卷,說:「請老和尚在此下一轉語。」玉林搖頭道:「不是山僧境界。「福臨回顧正在微笑的茚溪森,說:「茚溪何如?」茚溪森答道:「不風流處也風流。「福臨開懷大笑,眾人也為茚溪森的巧妙轉語叫好。它意寓雙關,蘊藉圓轉,出自和尚之口,別是一番意境。由《西廂》悟禪固奇,在經筵上談《西廂》更奇,皇上與高僧以《西廂》談禪尤奇。徐元文只聽得目眩頭暈,暗自驚異。 福臨從書堆中抽出《韻本西廂》給玉林看,說:「這是詞曲家所用元韻,與沈約詩韻大不相同。就是《西廂》,也有南調北調的差別,老和尚都看過吧?」 「老僧少年時曾經翻閱過。至於南北西廂,琇實在未曾識別。」 「那麼,老和尚以為此詞如何呢?」福臨表面一本正經,拿《西廂》去問得道高僧,實在有些頑皮。 玉林通琇卻不動聲色,實實在在地回答說:「此詞風情韻致,皆從男女居室上體貼出來,遠非其他曲詞所能及……有一《紅拂記》,不知曾經御覽麼?」福臨悅:「《紅拂》詞妙,但道白不佳。」 「卻是為何?」 「不該用四六句,令人只覺頭巾氣十足,意趣索然。」 「正是。敬服聖論。」 「蘇州有個金若采,老和尚可知旗人?」 「聽說有個金聖歎,不知是他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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