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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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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樂……岳樂,」濟度皺著濃眉,嘴裡咕囔著。福晉知道他和岳樂關係不大好,不止一次在家中罵岳樂是忘祖的不肖子孫,很瞧他不起,只當濟度一口回絕,再罵兩句了事,見他這麼沉吟著,倒有些奇怪了。 濟度在窗前大步走了兩個來回,猛一停,雙手叉腰,大聲說:「哪能只給一口?要出手就得十口!揀好的,揀壯實的,別小氣……說起來,十口也嫌寒傖。去裝上十斤遼東人參,十盒鹿胎膏,再加一串上等的東珠,全是咱們的家鄉寶貨!「他用力揮著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十分豪爽:「拿咱的家鄉寶貨當主禮,那十口就算個添頭!怎麼樣,這份壽禮算得厚重了吧?」 福晉不解地望著他,小聲說:「你……才剛還在為忘祖制近漢俗大發雷霆,怎麼又……」濟度仰頭大笑,笑了個痛快,然後說:「女人家見識短,哪裡摸得清這內中訣竅!安王總歸是自家兄弟,總歸也是一位議政王,懂不懂?」黎明時分,養心殿裡忙得不亦樂乎,在昏昏燈光中,人影憧憧,來去匆忙,都在為皇上起身、梳洗奔走。夜來皇上沒有召幸妃嬪,早上的事原應少一些。可是今天並非常朝之期,不過是乾清宮聽政,皇上卻要鄭重其事地穿上全套朝服。 還有一層,皇四子去後,皇上的脾氣格外暴躁,太監們挨鞭子已成家常便飯,所以每個人都不得不格外小心、繁忙。 一名小太監進上香茶,穿戴即將完畢的福臨接到手就喝,」噗"的一口吐出來,眉毛一豎,連茶盞帶茶託、盞蓋沒頭沒腦地砸過去,小太監頭一閃,正砸在他肩頭,頓時渾身熱氣騰騰,滿是茶水茶葉,茶具也摔得粉碎。福臨怒駡道:「該死的東西!誰讓你進這麼熱的茶?燙死朕嗎?」小太監嚇得只是叩頭,話都說不出來。 「越是有急事,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越是耽誤!養你這樣的有什麼用……」首領太監連忙跪下:「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他剛來養心殿當差,饒他這一回吧……」 「滾!」首領太監忙推那渾身哆嗦的小太監叩謝皇上,匆匆退下。 「朝珠!朝珠!」福臨又不耐煩地大喊起來。太監們面面相覷:管朝珠的太監竟不在寢宮,看皇上這麼急躁,都為他捏著把汗。福臨氣得直咬牙,瞪著眼就要罵首領太監,卻聽得前殿一聲喊:「萬歲爺,朝珠在這兒!」那太監象只沒頭蒼蠅似地撞進寢宮,跪在福臨跟前,雙手高高舉著福臨要的那串珊瑚朝珠。福臨一把奪過來,又一腳踢過去,那太監摔了個跟頭,又爬起來恭恭敬敬地匍匐著不敢動,福臨罵道:「專跟我作對是怎麼的?越急越打岔!拿你們都辦了!」這管朝珠的太監趕忙回稟:「萬歲爺息怒!實在是寢宮裡找不著,奴才急得要死,才跑到前殿暖閣裡去找的。耽擱了萬歲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他連連搧自己耳光,搧得劈啪亂響。 福臨猛地想起是自己前日下朝到西暖閣臨帖時,把這掛他認為給他帶來好運氣的紅珊瑚朝珠,放在百寶櫥中的。他不再說什麼,瞪了那太監一眼,在御前侍衛的導從下,往乾清宮去了。 別的太監拉住管朝珠的太監:「行了,別打了,不疼嗎?」他歎口氣:「瞧你說的!哪能不疼,可總比挨鞭子強啊!」他摸著又紅又燙的面頰說:「要是皇貴妃昨兒來了寢宮,今兒哪至於這樣啊!」 「可不是嗎……」太監們一個個搖頭歎息。 福臨的心情,太監們哪裡知道。今天他這麼鄭重又這麼急躁,是因為他在自己心裡,把今天看成一個非凡的、決定勝負的、一個天子生涯中了不起的日子! 皇四子的死,給他很大打擊,但是他不相信親貴們明諫暗傳的那些天罰天警的危言。後來,太后在把其中真相告訴他的同時,要他想一想,是不是上天假手謹貴人來懲戒他?他有沒有違背天意人心?這時他才害怕了、寒心了。透過"天意「,他看到的是滿蒙親貴對漢制漢俗的深惡痛絕,是他們對他離經叛道行為的強烈不滿。誰知道這不滿會到什麼程度,會造成什麼後果?……福臨這麼多年刻苦學經讀史,很想有所作為,以英主明君而流芳青史。他看到,關外的、祖先的一套,不能再套到今天富有四海的大清國了。最方便、最現實的借鑒,自然是明太祖創立的制度。如果漢人的文弱能被滿蒙的尚武精神所加強,而滿蒙的野蠻又被漢人的文明所開化,大清國滿蒙漢一體天下,不是會比歷朝更強盛嗎? 福臨雄心勃勃,祈求著天下一統而後大治的局面。然而他的每一步除舊更新,都受到阻礙,每向前走一步,都很艱難。他,大清國至高無上的皇帝,並不真正至高無上,並不能令行禁止。橫在他面前的,象一座大山,就是這祖先傳下來的、牢不可破的古老制度——議政會議。福臨這位第三代皇帝,滿洲的後輩,敢不敢動動這龐然大物呢? 福臨暗自籌劃很久了,第一個支持者自然是董鄂妃。他原已確定立太子後便著手撤議政,誰想太子未立而死,他的決心也幾乎消失。皇四子之死,使他灰心了許多日子。 征南大軍的勝利進展鼓舞了他,他的雄心又抬頭了。他找到了第二個支持者:開國勳臣、太宗皇帝倚重的軍師、已經致仕在家的大學士範文程。他向年輕的皇帝進言:事權集于君主,天下大治可望成就。福臨提出的撤議政、組內閣,這位老臣也很贊同,不過他特別提醒皇上:撤議政極其不易,不但違祖制,而且易失滿洲人心,請皇上仔細推敲參詳,用最穩妥的辦法,緩緩施行。 但福臨豈是慢性子人?想法一旦成熟,多等半天,他也忍耐不祝於是他很快就去找第三位支持者——莊太后。這一位支持者卻不那麼明確,沉思了許久,才同意他不妨一試,但決不可逼得太急太緊。多作試探,不行就收。善放善收善始善終,務必穩定人心,不傷大局,才好。 召安親王進宮向他交底,可說是試探,也可說是尋找第四位支持者。可是平日深沉堅毅的岳樂竟被驚住了,說到最後,他才猶豫著回稟說:「皇上孝治天下,如果撤去議政,改動祖宗大法,恐怕人心不服。四海未平,八旗尚在征戰,是否可以緩辦?至於改內院為內閣,有利無害,可以施行。」福臨又有意在內大臣面前透露,聽他們的反應,也讓他們去試探諸王貝勒的口氣。但結果多半不佳。 福臨籌思終夜,決定孤注一擲:今天,他要在乾清宮輪流召見諸王貝勒,把話挑明說破,逼他們就範,——他要短兵相接了! 以天子之尊、皇帝之威臨之,福臨未必不能出奇制勝!但這終究是違背祖制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屢屢明諭禁止的事,幹起來不能無愧,不但暗自怕人議論反對,心靈深處也覺得對祖宗不起而負擔很重。——雖然他決不會承認這一點。急躁、暴戾,正是為著掩蓋這軟弱的一面的。 在乾清宮東暖閣召見的第一位,是順承郡王勒爾錦。他不是議政王,輩份低,年紀又校福臨首先召見他,意在攻取薄弱環節。但他一開口,福臨的心就涼了半截。勒爾錦從來沒有今天這樣有主見、這樣能言善辯:「稟皇上,撤議政、改內閣,奴才以為不可。崇德二年夏四月,太宗皇帝聖諭曰:『昔金熙宗循漢俗,服漢衣冠,盡忘本國言語,太祖太宗之業遂衰。夫弓矢我之長技,今不親騎射,惟耽宴樂,則武備寢弛。朕每出獵,冀不忘騎射,勤練士卒。諸王貝勒務轉相告誡,使後世無變祖宗之制。'祖先聖訓,子孫輩不敢忘;祖先定制,子孫輩不可改。皇上明見萬里,恕奴才直言……」勒爾錦說著,連連叩頭。 聽他象背書一般流暢呆板,福臨又氣又好笑,但他必須拿出長輩的尊嚴,皺眉問道:「你的騎射如何?是不是明日往景山較射,考考你的馬上功夫?」勒爾錦哪敢作聲,只趴在氈墊上,拼命低頭。 「怪就怪在連你也侈談什麼祖先聖訓!」福臨盯著勒爾錦,厲聲問:「誰教你背這些話的?」 勒爾錦嚇得一哆嗦,戰戰兢兢地說:「實在是皇室宗親……都怕皇上撤去議政,大家商量好來進……進諫,都說皇上從諫如流……奴才也事先準備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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