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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哦?」烏雲珠堅決地說:「天下初定,主少國疑。陛下為萬民之主,德高則萬民敬仰,社稷安定;失德則人心背離,江山難固。天下人民不只滿洲,漢民南士尤其看重君德君行。陛下一身系天下安危,凡有舉動都應格外謹慎。廢後已是不德,豈能一而再?況且,兩位皇后都是博爾濟吉特家格格,陛下就不思慮蒙古四十九旗的人心?……」福臨站起身,煩躁地在炕前快步踱了幾個來回,站住,緊皺黑眉,望著窗外,說:「此人著實無才,難主六宮……」他猛地回頭,盯住烏雲珠:「你總不該不明白,我是為了什麼……」烏雲珠不等他說出,已跪在他腳下,頻頻叩頭:「陛下如果突然廢了皇后,妾妃決不敢再活在世上!務求陛下體諒皇后的本心。要是陛下還肯開恩,讓妾妃留在世間侍奉陛下,就求陛下萬萬不可廢皇后!」福臨驚訝萬分,倒抽了一口涼氣。侍奉在側的太監、宮女們,都驚得目瞪口呆,連出氣的聲音都給壓低了。

  福臨終於長歎一聲:「咳!歷代多少宮闈慘變,莫不起於奪嫡。象你這樣的,真還沒見過呢,可以上得無雙譜了……」烏雲珠身子一軟,雙手抱住了福臨的雙腿,象個小女孩一樣把面頰也貼了上去,聲音哆嗦著說:「只要陛下江山永固、社稷安定,滿、蒙、漢萬民一體太平,妾妃願以側妃了此終身……」福臨連忙把烏雲珠扶起,撫摸著她瘦瘦的雙肩,充滿愛憐的目光在她美麗、消瘦的臉上來回流連,用感動得發抖的聲音說:「朕的賢妃……朕的愛妃……只是太委屈你了!如此心胸,如此眼光,如此才德,如此容貌……」他說不下去了。

  烏雲珠何嘗不覺得委屈!她撲倒在福臨懷中,用力把臉偎進他寬闊的胸膛,聽到他胸腔裡心臟的搏動,想到自己的境遇、自己的命運,頓時淚如雨下。但這是無聲的飲泣,那苦楚是鑽心的、難忍的,又得拚命壓制住,她不覺從頭到腳都劇烈地顫抖了。

  福臨對烏雲珠的異常反應害怕了,連忙輕輕拍著她的背,一再地小聲問著:「怎麼啦?這是怎麼啦?不要這樣哭啊……」

  烏雲珠終於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用極低的只有福臨能聽到的聲音說:「妾妃也怕……被放在爐火上……燒烤啊……」停止中宮進箋的詔令傳到景仁宮,恰如雪上加霜,上上下下的人心都涼透了。

  那天早晨,東五所的嬤嬤就來稟告,說是三阿哥夜裡發病,渾身滾燙,已經昏睡過去。平時不言不語、總皺著眉頭的康妃也有些發急,忙不迭地跑去查看,傍晚回來時已是一臉烏雲。兩個說話聲大了些的宮女,立刻被她豎著眉毛罵了一頓,還叫太監拉了出去,一人掌嘴二十。於是,景仁宮的人都知道大事不好,三阿哥必定病勢不輕。這豈不是要命的事!自打董鄂妃進宮,這裡的人就把希望寄託在三阿哥身上,要是三阿哥有個好歹,康妃娘娘還有什麼想頭?景仁宮的人還有什麼奔頭?

  在掌燈時分,兩個消息同時傳進:皇上停了中宮進箋;太醫確診三阿哥是出花,皇上立命把他遷出宮去。

  康妃當時便眼前一黑,昏厥過去了。陪伴康妃的謹貴人和幾位常在趕忙上前攙扶,掐捏人中幫助順氣。她們自己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出於憤怒,也一個個顫抖不已。

  天花,對滿洲人來說,是最可怕的疾玻在關外時,他們就對之畏懼萬分。當年大軍多次南侵,入關搶掠,但凡遇著天花流行區,他們都早早改道繞行,有時乾脆退兵。定都燕京後,幾次天花流行,奪去了許多皇室貴族的生命。說來也怪,這病在滿洲人身上特別兇險,十有八九難以活命。每年天花流行季節,皇上都要遠駐南苑,甚至跑到長城外的草原上去"避痘"。順治初年因此立了法令:「凡民間出痘者,即令驅逐城外四十裡。」結果,不但天花患者,連偶然發熱或生疥癬等瘡害的人,也一概驅逐。遇到這種情況,北京城裡一起喧囂紛擾,病人、家屬,一串一串地被逼離家出城,流離失所,凍餓交加,哭聲震天,死於途中的不在少數。更有一些貧家的弱兒稚女,因父母無力移居城外照料食宿,便被拋在道邊,任平生死。這成了清初京師的一大弊政。只是在南城禦史趙開心上書攝政王,提出比較切實可行的處理辦法後,這道法令的擾民程度才緩解下來。

  但這並不能減輕滿洲人對天花的畏懼心理。所以,三阿哥染了天花,皇上居然把他驅逐出宮,對康妃、對景仁宮的人們,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其程度不下於停止中宮箋表所引起的反應。

  這一夜,出於各種心理,景仁宮的人都沒睡好。謹貴人屋裡過了半夜才熄燈,康妃寢宮裡則通宵明亮。

  次日清晨,謹貴人和三位常在按常禮向康妃請安。康妃和往常一樣,靜靜答了禮,便要她們各歸住處。三位常在走了,謹貴人留下了。康妃看看她,沒有作聲。侍女送上奶茶,康妃做個手勢要謹貴人坐下喝茶。謹貴人謝過坐下,兩人相對無言,默默地端著銀碟銀盞,不時呷兩口,吹吹熱氣。氣氛非常沉悶,憋得人喘不過起來。

  謹貴人偷眼看看康妃:天!一夜之間,她怎麼換了這麼一副冰霜面孔?平日顯得深沉含蓄的黑眼睛,完全失去了生氣,變得呆滯死板;由於一夜未眠,臉色蠟黃,眼圈烏青,像是蒼老了十歲……康妃從眼角瞟了謹貴人兩眼,皺了皺眉頭:謹貴人額窄顎方的帶幾分男子氣的面孔,此刻竟是紅紅的,表情緊張又興奮;低壓在細眼上的剛硬的黑眉在微微顫動;她還不住地眨眼,似乎想要掩住眸子裡跳動著的不安定的光點。康妃心裡很不受用:這會兒你起什麼勁兒!

  兩盞奶茶都喝下去了,康妃還沒有說話的意思。謹貴人實在忍不住了,說道:「娘娘,不去打聽一下三阿哥給搬到哪兒去了?」康妃冷冷一笑:「愛搬哪兒搬哪兒,關我什麼事!」

  「娘娘……」謹貴人吃驚地喊道。

  「這孩子是他愛新覺羅家的血脈,他們不心疼,我心疼什麼?」

  「娘娘,要是你再不照應三阿哥,那可就更……」康妃哈哈地笑了,笑得人毛骨悚然。她說:「就得我們娘兒倆一起死了才乾淨,才稱了他們的心!我……」她突然咬牙切齒地說:「就是死也要死在他們後頭,看看誰熬過誰!

  她口氣中刻骨的怨毒,使謹貴人驟然興奮,猛地站起來說:「娘娘,你不能這麼著……昨兒夜裡,我得著祖宗啟示了!」

  「什麼?」康妃皺著眉頭直看著她。

  「真的!是真的呀……昨兒一聽見那些倒黴的信兒,我心裡那個氣呀!難道我們博爾濟吉特氏要敗給那個南蠻子女人?難道祖宗千辛萬苦開創的基業,要傳給那個蠻子女人的兒子?……我想著、想著,後來不知怎麼的,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只聽耳邊有人喊:『快醒醒,接駕!'慌得我登時跪倒在地,哎呀,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站在我面前,就跟聖容圖像一模一樣,威嚴魁梧,當下我只有叩頭的分兒。太祖皇帝開口說話了,那聲音就跟午門上的銅鐘一樣亮,他說:『朕一生南征北戰,打下江山,不容外人搶奪!'太宗皇帝接著說:『子孫若不敬天法祖,朕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寧!你既是朕家兒媳,一定要為宗社、為愛新覺羅氏挺身而出!'我於是再三叩頭,向二聖奏道:『兒臣領命,萬死不辭!'太祖皇帝便捋髯笑道:『果然如此,朕向佛爺求情,賜你生生世世降于富貴之家!'我才要謝恩,摜了一跤,就醒了。」康妃早聽呆了,直瞪著眼,帶著敬畏小聲問:「真的?太祖、太宗皇帝托夢給你了?」

  「我的娘娘,你是誰,我是誰呀!我怎麼敢對祖宗不恭?

  難道不怕天雷轟?」

  「那,你……」康妃盯了一眼謹貴人。

  謹貴人眼裡放射出狂熱的光芒,渾身是勁地攥著雙拳說:「我哪怕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她仿佛又回到大草原,騎著駿馬,發瘋似地縱橫馳騁。她眉毛高揚,胸脯挺直,一股壓抑不住的熱情從她全身向外噴湧,使她此刻顯得又美麗、又可怕,緊緊地吸住了康妃的目光。康妃心裡猶豫,儘量把口氣放冷些:「事已如此,你就是領了先帝聖命,又有什麼法子?」謹貴人急忙向康妃跪下,叩了個頭,說,「我思謀半夜,已想出了一個好法子,心裡正自不安,就有二聖來托夢。這是先帝指點,必得要這麼辦!」康妃沒有搭腔,謹貴人急得眼都紅了,說:「娘娘請放寬心,天塌下來,我一人擔當,決不連累別人!」康妃從眼角向四周看了看,謹貴人立刻大聲說:「娘娘,前日穿那雙鞋花樣新鮮受看,能不能賜我多看兩眼?」康妃站起身說:「進裡屋來瞧吧!」她倆一同進寢宮里間去了。

  一頓飯工夫,兩人再走出來時,各自神態大變。康妃一反平日的沉靜和剛才的陰冷,變得心慌意亂、舉止失措,她下意識地旗下一朵唐花——花塢新送來的玫瑰,高高地擎著,一隻手無緣無故地把花瓣一片片扯下來,細長的手指在不住地顫抖。她咬著嘴唇,視而不見地望著花瓣,好象決心不再開口。

  謹貴人的狂熱勁似乎已經過去,變得冷靜沉著,像是一位女謀士,在向康妃小聲地陳說利害:「我的娘娘,水火哪能相容?用蠻子的話說,得要破釜沉舟!不然對不起祖宗,更對不起後人!」康妃的聲音顫抖得聽不真了:「這……於心不忍啊!」

  「可這是先帝的旨意啊!」謹貴人急了:「我不修今生修來世!我寧可近支宗派繼位,也不能讓他當太子……」兩人忽然都噤住了。因為從北邊,隔著高高的宮牆,傳來一陣行雲流水般優美動聽的古箏樂聲,丁丁冬冬,無比清越,好似玉石相擊,又如泉滴深潭。但這一聲聲又都象重錘,錘錘擊在兩人的心上。樂曲間,她們甚至隱隱聽到,還夾雜有清脆甜美的笑聲。啊,是她!——隔一道北牆,那邊就是承乾宮!

  康妃打了個冷顫,臉都扭歪了。她痛苦地閉上眼睛,靜默片刻,再睜眼時,臉上又掛滿了冰霜。她用力扔掉手中那朵凋殘的玫瑰,走出寢宮,站在臺階上,呆著臉吩咐道:「傳輦,稟告皇太后、皇后,我要出宮去看望三阿哥!」宮裡的規矩,皇子出痘,只有生母可以探視。康妃只領了幾名隨侍宮女往西華門外福佑寺看望皇三子,這是無可非議的。

  但是,兩三天后,活活潑潑、粉妝玉琢的四阿哥,竟也渾身發熱,染上了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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