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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福臨卻不肯草率,一定要正式向太后敬茶敬酒,太后只得同意。於是,排列在慈寧門簷下的中和清樂演奏起《朝天子》,福臨率著他的五位兄弟走向太后寶座。他身後按年齡順序排列著鎮國將軍葉布舒、輔國公高塞、鎮國將軍常舒、鎮國將軍韜塞與和碩襄親王博穆博果爾。承澤親王碩塞已在前年病逝,博穆博果爾就成為皇太極諸子中唯一的親王了。按爵位而言,鎮國將軍離著親王還有六級:輔國公、鎮國公、貝子、貝勒、郡王、親王,通常情況下,本不能同拜同起;而且博穆博果爾原來並無爵位,一下子晉封親王,幾個哥哥十分眼氣。今天是家宴,除了皇上、皇后,只講輩分長幼,不論官職爵位,博穆博果爾只能排在最後,葉布舒他們心裡自然痛快,只是不好表現出來。博穆博果爾卻是一肚子不高興。當了一年親王,他已習慣于處處受尊崇了。不想,行進途中福臨回頭看了一眼,笑笑,停步對博穆博果爾招招手。博穆博果爾趕緊跑兩步追上來,福臨牽著他的手,一同端著金杯,並肩走到了太后寶座前。殿裡一片壓抑的驚歎和竊竊私語,目光都集中到福臨和博穆博果爾的臉上。博穆博果爾不免趾高氣揚,得意洋洋,幾個哥哥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一位天子、一位親王的身後。福臨呢,臉上泛起恭敬的微笑,正合他此時此地的身份。他心裡卻是一陣陣沉醉,因為在無數投向他的目光中,他感到有一雙烏黑晶瑩的眸子,透露出驚訝、不安和恐懼,也透露出讚美和知心。這就足夠了,其他的哪怕一萬雙鳳眼美目對他都沒有意義,都不存在。他不覺把步子邁得更穩健有力,使身姿更加瀟灑自如,而那使他面貌開朗英俊的微笑,始終沒有離開他的唇邊、眼角。

  太后接過兒子們進上的金杯,豪爽地一飲而盡,然後又分賜他們每人一杯酒。趁此機會,福臨向站在寶座兩側的妃嬪、福晉們很快地掃過一眼,心頭一跳:她到哪裡去了?再搜索一遍,仍然沒有見到那雙明豔無比的眼睛。一刹那間,福臨渾身象纏上蜘蛛網似的不自在,面孔陰沉下來。如果她不在,如果她沒有看見,沒有聽到,福臨所做的一切,不都枉費了心機嗎?福臨回到設在太后寶座左前側的御座上,情緒低落,連寶座和食案上金光燦燦的膳具仿佛都失了光彩。

  《朝天子》在一遍又一遍地奏著,樂隊裡的歌工用嘹亮的響遏行雲的歌喉,和著樂曲,唱出祝壽祝酒的賀辭。皇后率著六宮妃嬪、公主、福晉向太后敬茶敬酒。大殿中心仿佛開出一壇五顏六色、光豔奪目的鮮花,又仿佛集中了一群宛轉嬌啼、眩人耳目的彩鳥。福臨淡漠地望著她們,」粉色如土"四個字又一次在他心頭閃過。

  突然,她出現在第三排最後一個位置上,是福晉中的最後一名。福臨驚喜地看著她。顯然,剛才她被那些軀體高大的女人完全遮住了,象一堵牆遮住了一叢芳蘭。在這一群高大健壯、舉止呆板、色彩豔麗的滿、蒙貴婦之中,她顯得越加嬌小玲瓏,儀態萬方,那麼溫文爾雅、蘊藉脫俗,仿佛是一個晶瑩剔透、放著光芒的玻璃人兒 。」啊!烏雲散開了,明月出來了!」福臨在心裡高聲讚美著,胸際頓覺豁然開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更加美好:殿堂高了,寶座更輝煌了,茶酒菜肴為什麼如此香美?歌工的歌唱為什麼如此動聽?福臨覺得自己的精神仿佛進入一個從未經過的仙境,心裡那麼明亮、歡樂。當太后向大家賜酒以後高興得爽聲而笑時,他也借題發揮,放聲大笑,象孩子那麼率真、歡快、無所顧忌,惹得坐在對面皇后御座上那位正宮娘娘膽怯地看了他好幾眼,他也毫不在乎。歡樂象一道清純甘美而又湍急的溪流,騰著浪花,從他心上流過,從他全身流過……中和清樂奏起了輕鬆歡快的《金殿喜重重》,壽宴正式開始。斟酒斟茶的宮女用彩色綢袍換去了藍布長衫,烏油油的大辮子根上梢上都插了鮮亮的絹紗花朵,臉上薄施脂粉,在各席間來往如飛,川流不息。

  皇帝和皇后離座,向太后跪拜。福臨笑吟吟地說:「皇太后聖壽,兒臣等恭進壽禮:白銀萬兩,上用緞紗百匹,珍珠六百串,珊瑚珠六百串,請母后笑納!」蘇麻喇姑笑著替太后接過帝、後的壽禮紅單。這是每年一次的例貢,理所當然。

  《金殿喜重重》奏得更響了。

  各宮主位也順次進獻她們的壽禮。因為帝、後的大宗壽禮已代表了她們這些晚輩,所以她們的禮品多半是象徵性的:永和宮端妃獻上一串佛珠;景陽宮恭妃奉進一尊金佛;永壽宮恪妃,宮中唯一的漢妃,別出心裁,用珍珠和金絲銀線在兩雙明黃緞花盆高底鞋的鞋幫上,嵌繡了丹鳳朝陽的華麗圖案,引起周圍許多貴婦的嘖嘖稱讚。

  景仁宮康妃,是主位中唯一有兒子的人。今天居然能抱著自己的孩子向太后祝壽,使她非常快活,萬分感激太后。她緊緊摟著懷中的三阿哥,在太后寶座前跪下去。那不滿二周歲的皇三子,一雙小胖手用力擎著一只用金絲銀絲編織、鑲嵌著珠玉的玲瓏小巧的手爐,高高舉起,用奶聲奶氣的嗓音,親切地喊:「皇阿奶!暖暖手!」古老厚重的宮闕,莊嚴輝煌的殿堂,忽然迸出這種近似天籟的聲音,本來就令人心頭一顫,皇三子又異常聰明伶俐,對這盛大的場面、無數陌生的面孔毫不畏懼,更使太后喜歡。

  她親自下座,從孩子手中接過禮品,對康妃說道:「生受你了。二阿哥他……「話未說完,又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這個長著紅潤的圓臉蛋、眼珠烏黑的漂亮又健康的孩子,突然張開兩隻小手,喊道:「皇阿奶,抱抱!」大家愣住了。太后也是一怔。怎麼辦呢?

  因為赴壽宴,其他人可以穿禮服而不必穿繁縟的朝服。象康妃這樣,只梳了隆重場合下才梳的兩把頭,不需戴金冠;只穿一件貂皮出鋒的錦緞毛裡宮袍,不需帶披肩、加長外褂,所以抱孩子不覺困難。而太后因為是"壽星",必須穿上全套朝服:三重寶珠的九鳳冠,朝袍、朝褂、朝珠、披肩俱全,一身龍鳳輝煌,也十分沉重。真要抱孩子,雙臂難以回環,胸前珍貴的飾物也會弄壞。況且皇太后抱小孩,實在有失身份。

  康妃輕輕拍了三阿哥一下,說:「不要嚷嚷!」太后卻伸出雙臂,把皇三子接在自己懷中。即使是一歲以內的嬰兒,也能準確無誤地判斷人們對他的態度:是真喜歡他還是假裝喜歡他,或者是厭惡他,這是不會說話的孩子的一種本能。皇三子偎在太后懷中,全身貼在她寬闊的胸脯上,雙手緊緊摟住祖母的脖子,一張嬌嫩的小臉親親地貼到太后的面頰上。

  懷中一團溫暖、嬌嫩的小身體,脖子上繞著兩條柔軟的小胳膊,面上貼一張散發著溫暖的奶香的小臉蛋,這一切,表示著絕對的信賴和無比的依戀。莊太后許多年沒有這樣的體會了。她不自覺地緊緊摟住小男孩,在他那胖嘟嘟的小臉上親了一下,喉嚨裡湧上一股又辣又酸的熱氣,逼得她幾乎落淚。

  人們瞪大眼睛望著寶座上這祖孫倆,驚訝得說不出話。一片寂靜中,太后輕輕一笑,說:「你們知道吧,三阿哥滿有意思的。去年周歲抓盤,他張開兩隻小手,竟把翡翠盤裡所有物件全抓起來了……將來,應是福壽綿長,文武全才了!「按皇家制度,皇子周歲設的晬盤,例用玉陳設二件、玉扇墜二枚、金匙一件、銀盒一件、犀鍾犀棒一雙、弧一張、矢一支、文房四寶一份。去年皇三子一古腦兒抓了所有物件,使祖母非常高興,賞了許多玩物錦緞,至今說起來,還禁不住地自豪。

  太后開了頭,皇子的叔伯嬸母及其他額娘也跟著湊趣,進上許多吉言。皇三子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兩個妹妹。但因他們的母親封號都在貴人以下,上不了正席,縱然心裡因不服而酸酸的,也得跟著大家一起笑。

  抱走皇三子又費了一番手腳,那孩子象膏藥似地粘在皇阿奶身上,康妃和保姆忙得滿頭大汗,在三阿哥的哭聲中,才把他揭下來。還是老辦法,由乳母去為他止哭。

  太后心裡很感慨,被一個嬰孩所依戀,心裡甜甜的、暖酥酥的,那滋味既不可言傳,又異常舒坦。

  福臨滿臉堆笑,注視著這一幕。能使額娘高興,他也很快活。他的長子牛鈕在順治九年夭折,沒有引起他多少悲痛。

  一則孩子太小,死時才三個月,又瘦又弱,是一位答應所生;二則他自己那時也太小,不過十四歲。近年他才開始重視子嗣。皇二子比皇三子只大八個月,遠不及皇三子健康聰慧。加上皇三子的母親地位尊貴,福臨對皇三子也很喜愛。不過,今天他的心不在孩子身上。他等著看自己的兄弟們向母后貢獻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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