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上頁 下頁


  驚蟄方過,一場春雪又不歇氣地下了一天一夜。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屋頂、樓臺、道路,遮掩了一向的紛亂和肮髒。熙熙攘攘的京師南城,一時變了模樣。街上行人稀少,小黑驢載著主人,不緊不慢地穿街走巷,撒下一路清脆的串鈴響。驢蹄在雪地上翻出一個個銀盃似的印痕,隨即就被緊跟驢尾巴的淘氣孩子踏碎了。

  轉進蓮子胡同,小黑驢竟自踏上一處朱紅大門的石階,蹄聲得得,串鈴丁當,嚇得門丁一把攔住,大聲叱道:「你這人,講理不講理?怎麼騎驢往人家裡闖?……「驢背上的人推開風帽,露出一張笑眯眯的臉。門丁喜得一跳:「啊呀,是呂爺!「他轉身對門裡高喊道:「呂爺來啦!」裡面一遞一聲地重複著向內通報。

  「笑翁!你到底來了!等得我好苦!」有人一路喊著,轉過影壁,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雙手扳住來客的肩膀,笑道:「雪天故人來,大吉大利!」二人相攜進門,過影壁,入遊廊。數月前他倆在永平馬蘭村分手,至今才得重見,自然很是愉快。迎客者顯得格外瀟灑豪爽,笑著說:「園中紅杏將開,不料飛雪又來。春寒料峭,不亞於寒冬哩!」來人略一沉吟,低聲說:「文康所托,極是不巧。安王爺還未來得及過問,便拜宣威大將軍,統兵戍防歸化城去了。有負老友,慚愧得很!「迎客者眼裡掠過一道失望的陰影,旋即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又何必掛懷?我原本未抱多少期望……」這是兩位江南名士。來客姓呂名之悅,字笑天,家在錢塘,人稱笑翁。他四十三四歲年紀,長髯及胸,神態藹然,眼睛裡常含笑意,令人可親。迎客者陸健,字文康,籍貫仁和,世家子弟。他面白無須,眉黑髮青,雖然已過而立之年,仍然顯得年輕,不失一翩翩佳公子。只有特別留意,才能發現在豁達、從容風度的掩蓋下,他眼睛深處的冷漠和無情。錢塘和仁和同屬杭州府,兩人早年就詩酒唱和,十分相投。國變之初,呂之悅因文名受聘為一位滿洲將軍家的塾師。陸健卻因人誣告謀反,陷入了江南十世家獄。這件牽連江南最大的十家士族的案子,延續數年,時緊時鬆,始終不得了結。陸健仗著萬貫家財,上下打點,也僅買了個不入獄受辱的處境。

  這次他北上進京設法解脫,正巧與老友重逢。原來呂之悅隨東家進京後,被滿洲親貴中的"南派"安郡王慕名延為賓客,便自告奮勇要為陸健向安郡王說項。安郡王出獵永平,在王莊駐蹕,於是才有二人同往永平之舉。可惜終未成功。

  說話間他們已到花廳門首。陸健道:「你來得正巧,今天,在京的南邊故交舊友為我設一日酒戲餞行,盡都是些憤世嫉俗、不得志的他鄉之客,你聽。」花廳傳出一陣陣哄笑,有人鼓掌,有人喊叫 。」來吧,我給你一一引見。好多朋友都對你仰慕已久了。」

  「不必不必!」呂之悅連連擺手,」你還不知我?最愛獨坐獨酌,聽諸人言,觀諸人行,細細品味,樂無窮也……你方才說什麼餞行,你要南歸了嗎?」陸健略一遲疑,哈哈一笑,並不作答,逕直領老友進了花廳。在這寬敞華麗的廳堂裡,充溢著酒香和薰爐飄出的檀香氣息。十多個人或坐或立,圍著正中一張鑲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圓桌,大說大笑。花廳東西兩側,用四套相同的紫檀雕花短榻、台兒和太師椅,隔出四個小間,面向正廳,若斷若連。各小間佈置不同:或以山石盆景取勝;或懸琴劍、列古鼎;或陳書畫以悅情;或供鮮花以迎客,最宜於清談品茗。呂之悅舒服地向短榻上一靠,頓覺梅香撲鼻。數盆古梅怒放,為這精緻的小間平添了一派江南風韻。呂之悅推陸健出去,愉快地說:「你既賣關子,就請去應酬別人吧!讓我在紅梅花下享享清福!」陸健笑著走回正廳。兩個書僮正扶一位醉者離席。此人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揚眉挺胸,口齒不清地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他搖搖晃晃,」咕咚"一聲躺倒地上,招得眾人鼓掌大笑。

  陸健端起桌上那只光華燦燦、鏤刻著鳳凰牡丹花色的雙耳銀觚,眼睛遙遙呼應著呂之悅,笑著大聲說:「我再講一遍:這只銀觚容酒三鬥,能勝飲不醉者,銀觚奉送,陸健陪飲,以謝諸君厚意。自辰時起,已醉倒十八人。難道此觚終將無主嗎?……」院中一聲"客來!」一個年輕人打中門闊步而入,喧鬧聲戛然而止,靠門邊的幾個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好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但見他月白風帽,月白長衫,一領湖色披風飄在身後,細眉長目,隆鼻朱唇,皎如玉樹臨風,有飄飄欲仙之概。他登上臺階,直入正廳,掃視一下一雙雙流露出驚詫和讚美的眼睛,傲然一笑,大聲道:「來!銀觚注酒!」書僮趕忙奉上斟滿美酒的銀觚,他接過來,對酒面輕輕一吹,然後如長鯨吸川,幾大口就吸去了觚中酒的一小半。他仿佛來了興致,一甩頭揮去風帽,一伸手撩開披風,」咕嘟咕嘟"不歇地開懷暢飲,直喝到頭仰身傾,銀觚倒扣。他高聲讚美道:「好酒!好酒!」一手倒拿銀觚向眾人示意,又十分灑脫地深深一揖,清湛的目光望定陸健:「在下徐元文,特來為陸健兄餞行!」陸健立刻接過銀觚,示意侍童注酒,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來人,心裡很激動。

  眾人驚歎不已:原來是江南世家昆山舊族徐府的公子徐元文!人們望著這兩位一見相許的風華人物,小聲地傳說著這位徐公子的才名軼事:「……人都說他年方髫齡,已具公輔之量。一日自書館回家,過門檻時偶然撲倒地上,他的父親扶他起來,戲曰 :『跌倒小書生。'他應聲而對曰:『扶起大學士!'……」

  「知道嗎?他的親舅父就是一代大儒顧亭林先生啊!」

  「所以嘛,雲遊兩京,浪跡天涯,至今不肯入仕……」銀觚酒滿,陸健舉觚朝徐元文、又向眾人一揖,高聲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吟罷,俯身就觚飲酒,漸漸直腰、抬頭、仰面,一飲而盡,不漏不滴,無聲無息,仿佛細流匯入深潭,自然而又冷靜。他把空觚擲給徐元文身後同來的小童僕,又向眾人舉手高高一拱,道:「多謝!」眾人喝采鼓掌,滿堂喧笑。唯有遠遠坐在短榻上的呂之悅,望著陸健,緊皺雙眉,拈須沉吟。

  宴桌擺在大廳,東道主們來請眾人入席。陸健是主賓,被首先讓進。酒過三巡,鼓樂齊鳴,粉墨登臺,一齣《南渡記》開場了。隨著劇情的發展,觀眾的笑駡聲一浪高過一浪。

  第一出是李自成進北京,明朝進士、戶科和兵科給事中陳名夏、龔鼎孳投降,被授為直指揮使,巡查北城。兩人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第二出,清軍入關,李自成敗走,陳名夏、龔鼎孳嚇得逃往江南。他們抖著水袖,喪魂失魄。第三出,二人逃至杭州,追兵躡蹤而至,一時情急,躲到嶽墳前鐵鑄秦檜老婆王氏胯下。正逢王氏月事,當追兵過後二人出來時,頭上盡是血污……事實上,龔鼎孳降清後曾升任左都禦史,不久又被罷免;陳名夏才高品劣,雖然現任內秘書院大學士,卻是人人唾駡,滿、漢都瞧他不起。《南渡記》以他們為靶子,既少忌諱,又很出氣。所以,當兩人走出王氏胯下,滿頭滿面汙血淋漓時,舉座狂呼叫好,喧鬧聲險些掀了屋頂。

  「啪!」一聲山響,一位清瘦、嚴肅的文士拍案而起,大喝道:「豈有此理!不成體統!」他雖氣得滿面通紅,卻在強自抑制,好不容易換了冷靜一點的聲調:「污穢如此,焉可入目?快取清水來!」人們瞠目相視,認出他是湖廣文士熊賜履,以文章道德聞名于時。這是怎麼了?難道要作法事?童僕連忙捧上一盂清水。熊賜履背對戲臺,面朝大眾,從容取水清洗雙目,然後閉眼肅立片刻,大步走出客廳。眾人先是愕然,隨後哄然大笑,一時"假正經」

  「假道學"的喊聲響遍廳堂。

  笑駡聲漸漸停息,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格外清晰:「諸君何需嘲笑熊公子!此人嚴正耿直,道學深湛,來日方長,不可限量。」說話的是笑容可掬的呂之悅。

  陸健笑道:「笑翁應許他什麼?」

  呂之悅捋著須髯,說:「一代宗師,道學大家。諸公子孫將爭列門牆。」

  「那麼徐元文徐公子呢?」呂之悅象吟詩般頗有滋味地說:「其淡如菊,其溫如玉,其靜如止水,其虛下如穀。有經世之才,具宰輔之量,大器也 。」許多人都不相信地笑著交換眼色。徐元文給眾人的印象並非如此。唯有徐元文本人不自覺地抓緊自己的手腕,眼睛裡閃過一道驚愕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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