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司馬遷 | 上頁 下頁
二四


  夜,漆黑的夜,司馬遷的心裡比那漆黑的夜還要淒冷,他的人格,他的尊嚴,在步入蠶室的那一刻,就全然被劊子手奪走了!天啊!為什麼這麼不公平,那些自私自利的人、那些勾心鬥角的人、那些貪贓枉法的人、那些欺下媚上的人,一切一切的污垢,都還在吃喝玩樂、花天酒地,過著舒舒坦坦的生活,他司馬遷伸張正義,反而遭到如此大難!今後的生活,今後的路,又將如何走下去?世人的面孔、朝中眾臣的眼神,又將如何面對?命運啊,幹嗎要折磨這個可憐的人呢?難道他受的苦還不夠多嗎?難道他受過的累還少嗎?難道你不知道還有一項前無古人的事業等著他去完成嗎?命運啊,太殘忍了!漢武帝啊,太殘忍了!忠言一句,就至於招致你如此毒手嗎?你自命為聖明的國君,你四處巡遊,灑播你的恩澤,你到處祭祀,顯示你對神仙的崇敬,對人民的厚愛,這一切,到底不堪忠言的輕輕一擊啊!你所謂的仁愛之心哪裡去了,你聖明的面孔怎麼變得如此猙獰?

  難道是上天要考驗司馬遷的意志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當日周文王被拘禁在羑裡,他推演出了《周易》;孔仲尼被圍困在陳、蔡,他回魯國之後編訂了《春秋》;屈原被放逐於江南一帶,他作了不朽的《離騷》;左丘明雙目失明,有《國語》傳世;孫臏膝蓋骨被截,編著了《孫臏兵法》澤及後世;呂不韋被貶謫到蜀地,作《呂覽》一書;韓非子被囚禁于秦國,《說難》、《孤憤》問世;《詩》300篇,大概也是聖賢發憤而著的吧。這些人都是因為思想受到壓抑,主張不能得以實現,因而把他們的思想,他們的主張貫徹於對往事的敘述當中,讓後人得以借鑒。相同的命運,就要降臨到司馬遷身上麼?

  古今之中,默默死去的人簡直無以計數,人就像那草芥一樣,過了一個生命週期,死了,又一個生命週期開始了,於是一個生命又出現了。人都會死的,重如泰山的也好,輕如鴻毛的也罷,都會被歷史的塵埃覆蓋,只是泰山被覆蓋,要歷經幾百年、幾千年,覆蓋之後,還會有輪廓昭世,歷史的車輪轉了一圈又一圈,各姓的朝代更替了一次又一次,黃沙掩埋了多少孤魂,古風吹走了多少往事,歷史的滄桑,誰也擋不住,可是,有一樣東西是被時間掩蓋不了、是被歷史消溶不了的,那就是——精神!人類的智慧!而得以載述這些智慧、這些精神的書籍,自然也是萬古流芳。

  在精神的極度困苦與落寞之中,司馬遷悟出了人世的許多艱辛,這在他以後的著述當中,都有明顯的體現。以此事為轉折點,如果說他以前的著述是一碗味道平和,略帶苦澀的濃茶,那此後他的著述則是一壇辛辣的烈酒了!

  受刑之後,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動著他奮筆疾書,他要把這人世間的真實面目,揭露給後人,他要把事情的善惡是非,留給後人去評判、去鑒別。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幽暗的監牢裡,只有一盞孤燈為伴,牢門外獄吏走動的腳步聲,才帶給他一點人世的氣息,沒有白天,沒有黑夜,只有一個目標在他心裡閃耀,忘了饑餓,忘了寒冷,只有一個理想在他頭腦發光。當我們今天面對《史記》這部巨著的時候,心裡是否該想想天漢三年遭難的這位幾乎把一生的心血都花在了它上面的人呢?

  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全國大赦,被囚禁了幾年的司馬遷終於得以重見天日,得到了人身自由。

  或許是出於悔意,或許是出於憐憫,或許是為了進一步侮辱司馬遷,總之,出獄不久的司馬遷,就被漢武帝委以中書令之任。中書令與尚書令的機構是類似的,主要是作為皇帝與尚書之間的聯絡:把皇帝的命令下達到尚書,又把尚書的奏摺轉呈給皇帝,一切詔奏機密,都得經過中書的耳目。從職位上來說,比起太史令來,中書令要顯赫得多了,可是,司馬遷心裡無論如何也不願接受這所謂「顯赫」的職位,要知道,中書令從來都是由宦官擔任的啊!這對他,又是一次侮辱,一次嘲諷。生活為什麼如此艱辛,命運為什麼如此捉弄人!

  有什麼辦法呢?除了再一次接受這屈辱的現實。

  司馬遷忍著精神上的巨大煎熬,堅持不懈地繼續著他的著述。每每想起他所受的恥辱,他「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除了著述,這一生命中惟一的支柱,他對一切都已失去了興趣,整天恍惚迷離、若有所失,在家裡呆著不知將要做什麼,出門時又不知將要往哪裡去,只有將要提筆上書的時候,他的理智才恢復過來,他才成了他自己——才華橫溢、擅於辭令的司馬遷!

  精神上的受辱對於一個人來說是多麼沉重的打擊啊!此時的司馬遷,已與以前判若兩人了,以前的意氣風發,以前的滔滔大論、以前的絢爛文采,都似乎一去不復返了!司馬遷外表看上去已經十分麻木了,就像一片秋後的枯葉,在秋風中飄零、飄零,行將失去生命,行將被更多的枯葉所覆蓋。可是,他內心卻燃燒著熊熊的火焰,這是憤恨的火焰,這是不平的火焰,司馬遷將滿腹文采、滿腹經綸,經過這烈火的鑄煉之後,形成了一列列的文字,將他的理想、他的憤慨,傾灑於對中國幾千年歷史的論述當中。只有在這裡,他才能找回他的尊嚴,只有在這裡,他才能盡情發洩對社會的不滿。

  然而他的親友未必這樣看,當日見死不救的親友哪能理解他刺心的痛苦,哪能顧念他深深的恥辱?連他的好友任安也把他當成一般的宦官,叫他待人接物要謹慎,要不負朝廷的重托,擔負起向朝廷推賢進士的責任,如此等等。

  司馬遷接到信之後,內心十分苦澀,漸趨平靜的心又翻起了萬丈波瀾,翻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是該跟任安怎麼解釋呢?有解釋的必要嗎?那麼大的恥辱既然已經忍受下來了,那就繼續忍受下去吧,不用向別人解釋什麼了,別人的理解也已不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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