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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18

  那天,天又是陰陰暗暗的,烏雲密佈,還刮著一陣陣夾著黃沙的大風,時而遠方天際閃起火蛇似的閃電,隆隆雷聲從遠處傳來。

  就在同一個刑場,李斯曾任監斬官,斬過多少宗室和大臣,包括刺始皇的荊軻在內。

  今天刑場內受刑人特別多,他的父、妻、母三族加起來共有三百多人,排成好幾列下跪,每個人背後站有一個手執鬼頭大刀的劊子手,個個敞開前襟,挺胸凸肚,露出黑黑的胸毛。

  觀刑台同樣是三座,正中臺上坐的是二世,距離太遠,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不!連他臉的輪廓都看不清,以往他曾經抱著坐在膝上的胡亥,如今隔他是如此遙遠。

  他在獄中曾上過三次書給他,連一點反應都沒有,這點真和他父親始皇一樣鐵石心腸。

  左邊的監斬臺上坐的是趙高,他現在是達成心願了,不但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中丞相,而且還坐在他慣常坐的位置,親自將他的三族送上死亡之路。

  右邊看臺上坐的那些宗室和大臣,不知眼前心裡作何感想?他們是否在想,下一個又會輪到誰?

  檢討他這一生,也許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和趙高這條毒蛇打交道。他自命靈巧機智,能識時務,在別人眼中也被看成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他自認和毒蛇同處,可以不吃虧而佔便宜,最多不小心時,準備讓他咬上一口兩口,卻沒想到趙高這條毒蛇之毒,無與倫比,咬上一口就會致命!

  假若他當初不和趙高改遺詔立胡亥,如今即使他不能再坐丞相的位置,至少也可以優遊林下,不會三族三百多口,跪在法場之上,不會身被酷刑,遍身鱗傷。

  也許,他錯誤的第一步還可以往前追溯,他不應該看到廁所裡偷吃人尿、見人犬就倉惶逃走的廁鼠,就拿來和米倉的肥胖倉鼠作比較。現在想想,瘦老鼠還不是活得很好?胖老鼠飽食終日,關在倉庫裡,一年到頭見不到陽光,不見得比那些只要吃飽就能在田地裡追逐,在陽光下跳躍的廁鼠快樂。

  假若他不想當肥鼠,現在應該是讀讀書,寫寫作,在著作方面的成就不會比韓非差。

  毫無疑問的,韓非的《說難》等著作一定會流傳後世,而他為始皇建立的專制獨裁制度,又能流傳多久?恐怕到胡亥這一代,就會宣告終結,像胡亥這樣亂搞下去,大秦的滅亡,只是幾年間的事。

  他在潛意識中是否在妒忌韓非這種自成一家之言的人,然後才會慫恿始皇作焚書之舉?

  不過值得安慰的是,他幫始皇精簡了文字,將大篆改為小篆,今後兆億人都會用到它,後世會為這事,為他記上一筆功勞。

  他抬頭看看圍在刑場四周看熱鬧的人,看樣子比車裂嫪毐和荊軻時的人還要多些。

  大秦法令規定不得有閒人,遊手好閒的人都要抓去北邊築城,但為什麼每次行刑,總有這麼多看熱鬧的閒人?

  他再回頭看看身後跪著的一漆黑壓壓的人群,這都是他血肉相連的親骨肉!

  多年前他單身來秦,幾十年的時間,竟繁衍綿延了這麼多的人!

  生命多奇妙,一粒種子撒在合適的土地上,經過時間的培育,自然而然就會繁殖出更多的種子,但一場嚴寒、一場乾旱或是洪水和火災,又能將多年的成果毀於一旦。

  不過,總還會有漏網之魚,總有任何災害都摧毀不掉的種子,他們遇到合適的土壤,又會生生不息再來一次。

  想到他早已托人帶到楚地的幼子,他不禁發出微笑。

  他轉臉看看跪在身邊的中子,也是唯一尚未結婚的。他問正在啜泣的中子說:「兒子,害怕嗎?」

  「有一點。」中子不好意思地停止啜泣。

  「不要想那麼多,人生難免這個結局,也許年輕時死是一種福氣,不必經過老、病和其他很多煩惱事!」

  「爹,你現在心裡在想些什麼?」中子好奇地問。

  「我在想,」李斯苦笑地回答說:「我答應過你,明年年初休假,帶你回去上蔡老家打獵,牽著黃狗到東門去追逐狡兔,現在恐怕是辦不到了!」

  「爹!」兒子放聲大哭。

  李斯搖搖頭,想伸手撫摸一下兒子的頭髮,但發覺自己的雙手是反綁著的。他只得口頭安慰他說:「兒子,想開點,我們父子還有這麼多的親人同時死,說起來還是件難得的事!」

  「爹!」兒子哭喊著。

  午時的三通鼓擂起來,人群開始呐喊。

  李斯仿佛聽到有人喊著說:「假若這個老傢伙不一時被權位迷了心竅,以他對大秦的功勞,將和周朝的周公及召公平美,現在這樣,害了自己,又誤盡天下蒼生!」

  李斯驀然一驚,難道這就是後世對他的定論?

  他長歎一聲,閉上眼睛。

  一陣響雷之後,傾盆大雨下了起來。

  19

  趙高現在掌握了一切權力,包括二世的生活潑居在內。以前,他勸阻二世上朝,避免他和宗室、大臣直接接觸。他才能在文武百官面前擺威風。尤其是如今上朝的位置,已改在新完成的阿房宮朝殿,建築巍峨,氣派宏偉,帶領著數百文武官員高呼萬歲,然後由百官向他問早安,真是過癮透了。

  以前他只是掌握實權的黑牌丞相,如今他不但是名正言順的正牌,而且是高過任何丞相的中丞相。

  雖然朝中的掌權者,清一色全都是他的人,但他還是不放心,他想出一個怪點子,來測試這些人對他的忠誠。

  那天早朝後,眾臣奏事完畢,二世正要退朝,趙高突然出列啟奏:「陛下請慢點走。」

  「什麼?」二世一臉困惑的在心裡想——每天四更你就來到寢宮外等我起床、梳洗、更衣,一直看到我上車才走,根本不管我貓頭鷹的習性,現在我又煩又倦,只想回去好好睡個回籠覺,你又不讓我退朝,要耍什麼花樣?——但他口裡問的是:「丞相還有什麼事嗎?」

  「臣有一北邊送來的珍奇怪獸,不敢自藏,想轉呈送給陛下,還乞陛下笑納。」趙高躬身說。

  「呈上來吧!」二世只有這樣說。

  趙高向殿前一名郎中做了個手勢,郎中向外傳令,只見從殿門推來一部欄車,推到殿下,眾臣一看,不禁竊竊私語起來。

  「明明是只梅花鹿,上苑裡多得很,算什麼珍奇怪獸?」有人情不自禁說了出來。

  趙高狠狠瞪了這人一眼,沒有說話,但已暗中記下了這個傢伙的名字。

  「丞相,這只是一隻梅花鹿嘛,上苑獸欄裡,就養了很多,也能算是奇珍怪獸?」二世忍不住大笑起來。

  「不然,這是林胡獻來的林胡馬,十萬匹當中,難得挑到一匹的異種!」

  「丞相說笑了,」二世不解地說:「頭上長了一對大叉角,細腿短尾,黃色皮毛,再加圈圈白點,明明是只大水鹿嘛!」

  「不然,陛下的眼睛恐怕出了毛病,」趙高嚴肅地說:「這匹林胡馬乃是異種,但皮色是白的,而且並沒有長角,不信可以喚諸臣來看看。」

  二世要近侍大聲傳旨,於是文武百官也就沒有了什麼朝儀,就像市井中看猴子耍把戲一樣,團團將獸欄車圍住。

  看完以後,又再按官階排班,趙高點名一個個的問,大部分的人都答是馬,只有少數人心直口快,直說是鹿,趙高只冷冷地笑著說:「你的眼睛恐怕和陛下一樣有了毛病!」

  眾大臣問完了,趙高又再躬身啟奏:「陛下聽見了,除了少數眼睛有病的人,全都看清是馬,這些人已該退休治療眼睛了。」

  二世用手擦了擦眼睛再看一次,獸欄裡裝的明明仍是鹿嘛!他有點神情沮喪,問侍立在身後的近侍,這些少男少女都一口認定是"馬"!

  「朕的眼睛也有毛病了,」二世惶恐地說:「退朝吧,朕也要去治療眼睛了!馬交上廄處理。」

  二世退朝,即找來御醫看眼睛,所有眼科御醫會診的結論是,皇上的眼睛好得很,就是睡眠不夠一點,但也不至於將馬看成是鹿。

  御醫也怕趙高,也將這只鹿認定是"馬"。

  趙高說:「陛下眼睛既然沒有病,那一定是精神有病,說不定是有異物作祟。」

  於是找來太蔔,命他卜卦問祖先。

  太蔔行禮如儀,觀察卦象很久,才徐徐地說:「陛下春秋郊祀,祭奉祖先,全都齋戒不清,此乃祖先降罪下來也!」

  二世聽了心中更為惶恐,原來祖先討厭他在祭祀的前一晚還找女人侍寢,怪罪下來了。

  於是傳詔,居上林行宮齋戒一月,政務由中丞相趙高暫行代理。

  在代理政事期間,趙將那些說鹿是"鹿"的人,全繩之以法。

  二世在上林閒不住,仍是每天弋獵取樂,隨行侍中都搖頭歎息。齋戒期間不近女色不沾葷,但卻天天殺生,這叫哪門子齋戒!可是怎樣勸諫,都是沒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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