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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首先是左丞相李斯發言。

  「五帝都各有各的制度和行事法則,夏、商、周也各有各的治國要領,並非代代相襲一成不變,為什麼?」說到這裡,他轉身面向群臣,做了一個誇大的手勢:「這並不是一定有意和前代唱反調,而是因為時代環境變了,制度和治國法則就不能不跟著變。現在陛下乃是創萬千年來空前的偉業,要世世代代的萬世傳之無窮,豈是你們這些食古不化的儒生所能懂得?剛才淳博士說的是三代故事,各位想想三代算得了什麼,能指揮的兵力不過萬乘,控制的範圍不過千里,怎麼能來和陛下比?」

  李斯這番話是搗翻了馬蜂窩,淳於越帶領著七十博士紛紛還擊,七十位博士至少有二十位發言,全都是引經據典,侃侃而論,當然李斯在當場也有黨羽幫他辯駁。你一段問難,他一番責備,最後變成了儒家和法家的思想大戰,而且雙方的措辭都充滿了辛辣刺激。

  始皇一直保持沉默,聽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覺已過夜半,雙方的辯論還沒有結論。

  這些博士氣日只知皓首窮經,著書立說,對說話沒加研究。書呆子大部分直爽,尤其是齊魯兩地來的博士,只要他們認為是真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們以為是在攻擊李斯等人訂立的政策和制度,卻不知句句都傷到始皇自認是超過三皇五帝的得意創舉。

  始皇聽到後面越來越不耐煩,心裡一直在想:「朕花了這麼多經費養你們,給你們這樣尊貴的客卿地位,原來你們整天研究的就是如何反對朕的新構想,真是一群食古不化的愚儒!」

  等到天色快明,始皇終於打了個呵欠,意興闌珊地說:「辯論到此為止,李丞相將這次議論作對策奏朕。」

  博士們不得不停止發言,尚覺意有未盡,卻絲毫未發覺一場空前絕後的浩劫即將來臨。

  2

  左丞相李斯和他的法家門客,整整花了十天的時間擬好了一封對策上奏始皇,對策內容大致是:「昔日諸侯相爭,各有其國,而且是爭相招士,所以養成私人教學和遊學的風氣。現在天下已經統一,法令從一而出,百姓應當努力從事農工,士則應該學習法令制度和各種刑法。但現在這些儒生所教出來的士人,不學習時下有用的實際學問,整天只知道鑽研古書,亂髮議論,妖言惑眾,導使黔首對陛下所創的法令制度起懷疑,為害之大,不是任何罪行可以比擬的。

  同時,這些人只要說到有新法令頒佈,就用他們所學的那套舊經典——駁斥,不但個人在內心不服,而且出外就群聚非議。以批評陛下來成名,以唱反調為高明,嘩眾取寵,成群結黨來專門製造謠言誹謗政府,這種情形要是不迅速設法禁止,就會造成百姓不再信服政府任何行政措施的危機,必須要禁!」

  接下去李斯在對策上提出禁止的具體辦法:「臣請求,凡是非秦國歷史的所有史書全予以焚毀,不是掌管圖書的官方博士類人員,任何人不得私藏詩書及諸子百家的書,這項命令交由郡守、郡尉等地對官執行查禁,搜出的書簡全部加以焚毀。

  另外,凡是有兩人以上集合討論詩書的,論斬棄市,以古制來批評責難現今制度的滅族,官吏知情不報者同罪。接到焚書令三十天內不執行的,無論官吏百姓,一律判勞役四年,謫配北邊築長城。實用學問的書簡,如醫藥、蔔筮、園藝等例外,有人想學習政治、刑名法令之學,可由官方辦理的學校教授。」

  始皇看到李斯的這封對策,可說是文情並茂,極具說服力。裡面痛陳以古非今的錯誤,並報告天下各地都出現了這種亂象,尤其以齊魯兩地最為嚴重。

  自從魯人孔丘私人辦學,有教無類,儒家思想深入了這兩地的各個階層,討論政治不再是士大夫和貴族的專利,再加上孔丘孫子子思的門人孟軻,早些年來遊說各國,大事宣揚"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以民為本的理念,齊魯兩地的百姓莫不景從。

  再者,平地多年沒有戰爭,民間富裕,百姓有閒暇和餘力來討論理念和政治,士大夫學術結社清談,市井販夫走卒談論行政得失,批評官員私德,久已成了風氣。

  齊法寬鬆,歷代齊王和宰相都采無為而治的作風,一旦將嚴酷的秦法加在頭上,執法官員——尤其是由皇帝直接派出的郡監禦史——莫不以苛察為名,借執行法令之便,勒索賄賂,要求好處,處處引僕人民的反感,更覺得還是古制比今制好多了。

  當然,李斯沒有明言中央政府派出官員的種種劣跡,而是將齊魯兩地不安的情形全歸諸古書,以及鑽研、教授古籍的儒生。

  李斯最後的警語是:再不查禁古籍,再不禁止儒生私人辦學和結社,很快中央集權的新制度就會遭到質疑和挑戰,尤其是孟軻"民為重"的學說,更直接動搖皇帝的統治權威。

  看完這大堆沉重的書簡始皇的心也跟著沉重起來。

  他習慣性地又在南書房室內踱平方步來。

  「朕是始皇帝,一切應該由朕開始!」他想:「但焚燒所有古籍,這是件大事,應該好好考慮!」

  就在他委決不下的時候,忽然有近侍來報:「前將軍蒙武夫婦求見,正在宮門外等候。」

  這正是喜出望外。

  3

  近侍將蒙武和齊虹帶進南書房,始皇帶著風雨故人來的喜悅,竭誠地歡迎他們。蒙武要行君臣大禮,始皇一把拉住,堅持要他們夫婦行賓主之禮,各人就席位後,始皇取笑地說:「你現在是葛天氏之民,不在朕的管轄之內。」

  「臣怎麼敢!」蒙武有點惶恐地說:「四海之濱莫非王土,宇內之士莫非王臣。」

  「這只是你嘴裡說說罷了,心中不會作如是想,」始皇哈哈大笑,笑聲帶著些許寂寞。他接著說:「你們夫婦都變了很多,真有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蒙武夫婦的確變了不少。

  蒙武不再是當年翩翩美少年,躬自力耕的結果,臉和手都變成了古銅色,手掌更是繭痕累累,粗糙不堪。

  齊虹容顏已老,鬢邊出現幾絲白髮,額間也有了皺紋,算算年齡也該如此了。

  始皇見了不免暗自心驚,到底是歲月不饒人。在他心中的皇后,依然是那樣秀麗,實際上如今不也是白骨一堆?但他們夫婦二人的雍容灑脫卻絲毫未改,反而增加了一股他說不出的高貴氣質,這是他在周圍群臣身上所找不到的。

  那種無拘無束、沒有任何羈絆的氣度,也許只有雲中龍、山頭虎才能形容。

  始皇不禁有點羡慕其他們來了。他忍不住笑著問:「多年來,朕想見見你們,不便明召,派使者去存問,也是想你們自動回聘來見,你們只是裝作不知。今天是吹什麼風,竟讓你們賢伉儷捨得渭水上的神仙風景,來到紅塵污穢的咸陽宮?」

  「臣習慣了山野生活,早已變為村夫鄙人,怕朝觀陛下會失禮儀,所以不敢來。」蒙武也笑著回答。

  「那今天有什麼要事必須前來?」

  「的確是天大的要事。」蒙武認真地說。

  「日出而作,日入而自,葛天氏之民也有天大要事?」

  「不是為臣自己,而是為了陛下!」

  「為了朕?」始皇開始感到驚詫,但立即明白了蒙武的來意,他笑著說:「你們來得正好,為了這件事,朕正想找你們。」

  他說著話,一邊拿起李斯的奏簡,要近侍捧去交給蒙武。蒙武就在席位上讀畢,交近侍捧回給始皇。

  始皇問:「蒙卿有什麼意見?」

  「臣正是為這件事而來,陛下,焚古籍的事千萬做不得!」蒙武避席頓首:「要是這樣做,陛下會讓天下人感到遺憾!」他底下還有句話不敢說出,始皇要是這樣做,會在千古歷史上留下駡名。

  「朕也是委決不下,」始皇緊皺眉頭說:「但李斯說得對,讓儒生這樣煽動,黔首如此盲從下去,最後會損及朕的威信,動搖國本!你是否為此事而來?」

  「正是。」

  「你怎麼會知道的?朕還沒作決定,」始皇懷疑地問:「你身居邊荒鄙野都知道了,那咸陽豈不是人人都知了!」

  「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蒙武笑著說:「李斯上這本奏簡時,和門客討論多時,免不掉有些門客在外宣揚。」

  「那你說說看,為什麼千萬不可?」

  「凡事都有個源頭,沒有古哪來今?諸子百家有如支川水流,然後集成江河,匯為海洋,要是學術思想沒有源頭,很快就會乾涸。」蒙武憂心忡忡地說。

  「楊朱不是說,歧路多會走失羊,學說太多,也會教人無所適從?朕的意思是要天下定於一,法令制度定於一,學術思想也定於一,這樣天下才能長治久安不亂。」

  「防民之口有如塞川,」蒙武誠懇地說:「杜絕黔首的思想更是不可能的事。人心不同正如其面,各有各的想法說出來,才能集思廣益,互作比較,讓治國者選擇最好的做法。」

  「朕認為秦國的法令和制度都是天下最好的,不然不會如此快富國強兵統一天下;朕的作為也遠超過三皇五帝,不然不會有中國空前的真正統一和廣大的版圖。朕不明白這些愚儒和無知黔首為什麼還要懷念舊時制度,以古非今批評朕!」始皇越說越氣憤。

  「……」蒙武一時插不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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