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秦始皇大傳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有時候連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為什麼他對她的愛戀,自從邯鄲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沒冷卻過。無論是她年輕貌美,或者是近年來已年老色衰;不管是長時間的別離,或者是從早到晚在一起,他對她的這股感情烈火始終沒有熄滅,甚至是稍減過。

  他們的情愛早就超過男女相互吸引的範圍和程度!

  正當他在棺木前面低回沉思時,突然屋樑上飄下來一個人。說他是飄下來的,乃是他落地無聲像靈貓,又像是一片飄自樹枝上的落葉。

  始皇還來不及出聲示警和拔劍,一把牛耳尖刀已架在他的喉頭上。

  始皇到底是始皇,稍一驚愕以後就鎮定下來,他仔細打量來人,只見是一個滿頭蓬發,一臉虯髯的矮個子。他想起老人的話,一位君王死也要像個君王。他毫無懼色地徐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受何人所指派?」

  「我就是屠狗者,什麼人夠資格指派得動我!」屠狗者傲然地說。

  「屠狗者?」始皇心念很快一轉,卻想不出有可能行刺他的這號人物。

  「今後也許應改名屠龍者,如今我就要宰殺你這條孽龍!」屠狗者嘻然而笑。

  「你是六國中哪國的餘孽?」

  「餘孽?」屠狗者臉上仍掛著笑容:「我乃天下人,過問天下事,七國的那些昏君庸主還沒有一個值得我賣命的!」

  「那你是為誰賣命?」

  「荊軻你該認識,他是被你所車裂的;高漸離擊築給你聽,你卻砍了他的頭,這你也應該記得!」屠狗者帶點調侃意味地說。

  「原來是幫他們報仇的,好吧,你動手吧!」始皇挺了挺胸,將頭仰高。

  「看你這種視死如歸的神情,不愧是天下之王,可見傳言常常有誤!」屠狗者讚歎地說。

  「傳言說些什麼?」始皇不禁好奇地問。

  「說你在荊軻追擊你時,狼狽得有如狸貓爪下戲弄的小鼠;高漸離一擊聲不中,你嚇得臉色變白,渾身顫抖。」屠狗者有意刺激他,看著他臉上神色的變化。

  始皇一開始的確是暴怒,氣得滿臉通紅,但再一想,死都要死了,這點傳言的侮辱算得了什麼!很快神色又變得泰然。他威嚴地向屠狗者說:「動手吧,你還在等什麼?」

  屠狗者皺了皺眉頭,又搖搖頭說:「其實我已跟蹤觀察你多日,知道你每天來這裡探看妻子,而且在你們夫妻心靈交談時,不會有人敢進來打擾你們。」

  「你真是有心人!」始皇深深歎了一口氣。

  「皇后賢名天下皆知,有她在,你少做了不少暴虐之事,看在你對她癡情不變的份上,我也不忍心在她靈前殺你,走,到裡面去!」屠狗者牛耳尖刀一緊,厲聲地說。

  「將你的刀放下,朕自己會走!」始皇輕輕推開頸上的刀,領先跨著大步走向起居室,臨行他還回顧了一下殿門口。

  「不要再等你那幾個什麼西域力士了,」屠狗者笑著說:在你和別人眼中,他們是四頭猛獅,可是在我手上,他們還不如四隻病貓。」

  15

  「你將他們怎麼了?」進到起居室,始皇第一句話就是如此問。始皇幾年來到此,全是由四人隨從護衛,愛屋及烏,對這四個忠心耿耿的西域人多少有份關愛。

  「沒怎樣,兩個人膝蓋脫臼,兩個人手關節骨折,現在昏睡在殿門陰暗處,口中含著石頭,屠狗者只喜歡屠狗,不喜歡殺人。」屠狗者笑嘻嘻地說。

  始皇整整衣冠,面向南坐在席案前面,神情蕭索地歎了一口氣說:「想不到朕身為天下之主,卻死在一個屠狗者之手!」

  「看你這種死不暝目的樣子,屠狗者也於心不忍,好吧,讓你死得像勇者。聽說你跟中隱老人習得一手好劍法,可惜身為帝王,從來沒有機會施展,今晚讓你臨死前顯顯身手。」

  屠狗者完全是一副狸貓玩老鼠的模樣,不禁激起了始皇的豪氣。他起立拔劍,當胸指天,左手握住劍訣,兩指向地,好一招"指地問天"的起劍式。

  龍泉寶劍出鞘,一陣龍嘯之聲,在燈光下劃出一道五彩長虹;靜止不動時,清澈明亮,又如一泓秋水。

  「好劍!」屠狗者忍不住喝采:「是龍泉劍?」

  「正是。」始皇一劍在手,神情不再像帝王,純粹是位豪氣干雲的劍士。

  「看外表,你似乎得到中隱老人'隱者之劍"三成功力,但'隱者之劍'著重在瀟灑飄逸,卻不是你這個在位日久的帝王能練到十成火候的,進招!」

  始皇寶劍平舉,一劍當胸刺去,這招"開門見山"看似平淡無奇,卻將屠狗者硬生生地逼得後退一步。

  「好!果然不愧中隱老人的傳人!」屠狗者口中發話,手上卻一點沒有怠慢,他又用出對付魯勾踐的那招絕招,牛耳尖刀順著劍身上削,想逼始皇的寶劍脫手。

  但中隱老人的傳人就是中隱老人的傳人,雖然只練到三成功力!就在牛耳尖刀快觸及劍鍔時,始皇右手一轉,姿勢美妙的劍柄向下,輕敲牛耳刀身一下,發出鏗然一聲,震得屠狗者手臂一麻,他又喝了一聲"好 !」,口中說道:「『隱者之劍'就是'隱者之劍',三成火候也有這麼大威力!只不過你要是練到五成,這招擊中的不會是刀身而是刀柄,我想刀不脫手也很難,要是練到十成火候,劍柄所及的當是我手腕的穴道,這只手就算廢了!」

  始皇不答話,專心悶攻,屠狗者遊刃有餘地見招拆招,口裡說出始皇劍招的錯誤,似乎老師在教學生一樣。這樣交手了大約二十多招,屠狗者抓住一個破綻,又是牛耳尖刀順著劍身上削,這下始皇來不及反應,寶劍哐嘟一聲落地,牛耳尖刀又架在始皇脖子上。

  「要不要再試?」屠狗者笑著問。

  「試一次不行,多試也無益。」始皇自知差他太遠,多次仗著神兵寶劍又占了長重的優勢,但想削他的刀,就被他靈巧避過,而且看剛才的打法,他根本還未盡全力。

  始皇又面南而坐,這次不再說話。

  「甘心認輸就死了?」屠狗者還是笑著問。

  始皇沉默地點點頭,端肅臉容等死。

  誰知屠狗者並未割他的喉嚨,而是抽回牛耳尖刀,和他面對面坐下來。

  「要殺就殺,士可殺不可辱,何況朕乃天下之主!」屠狗者此刻收拾起玩世不恭的嘻笑,正色地說:「但發現到你是老師的關門弟子,我有點下不了手。直到你殺了高漸離,我再下決心殺你,可是見到你對皇后的忠貞和一往情深,生前死後始終不渝,我又覺得你可愛,手更軟了。」說到這裡,他竟然歎口氣問始皇:「我該把你怎麼辦?」

  「老師?你也是老爹的弟子?」始皇大吃一驚。

  「老師門人滿天下,這沒有什麼稀奇。眾人中他最鍾愛的是你,你也最有成就,屠狗者說起來有辱師門。」

  「看你將一把不起眼的牛耳尖刀使得出神入化,應該是得到老爹的真傳了。」始皇有點羡慕地說。

  「練到老人八成的功力,你看不出我使的也是'隱者之劍'劍法?」

  「看著有點像,又有點不像。」始皇有點困惑。

  「劍法並不是一成不變,而是隨著使用兵器的特點加以變化,我用牛耳尖刀能像用劍一樣刺、削嗎?」屠狗者笑著說:但現在不是師兄弟論劍的時候,回答我,我該將你怎麼辦?」

  「一切由師兄作主,受制之人沒有資格說話。」始皇長喟一聲,心裡想著——真是虎落平陽,連只狗都不如,平日他只要一發怒,就會流血千里,千萬人頭落地,如今受制,卻像條狗在屠狗者腳下乞憐。

  「嬴政,你好大喜功,害得天下百姓久戰之後不得休息,其罪一;你嗜血好殺,本來罪不及死的人你濫殺,其罪二;荊軒刺你,各有立場,即使該死,也不應死後分屍,其罪三;還有高漸離……」

  「師兄,凡事都要從兩方面去看,」始皇笑著說:「建道路,興水利,乃是為百姓作長遠打算,同時我用的大多是昔日壓榨百姓的六國舊貴族、統治階級和罪犯,我無罪,其一;除惡務盡,天下初定,舊勢力深植民間,時時蠢蠢思動,不徹底根除,天下戰亂隨時會起,我找藉口除去這些人,我不認為有罪,其二;至於荊軻和高漸離,換了你是我,你要怎麼辦?」始皇侃侃而論,越說越興奮。

  「看來你還有一項特長——能言善辯!」屠狗者笑著歎了口氣:「我一時找不到話駁你,但記住過猶不及,凡事適可而止!」

  「師兄不想殺我了?」

  「殺不洩恨,只是痛快一時,但你死了,秦國會亂,天下又會陷於混戰,我只求你時時為百姓著想,」屠狗者搖搖頭說:何況為你對皇后的真情所感動,實在手軟!」

  「他們求仁得仁,無所謂仇不仇。」

  「那師兄今後作何打算?留下來幫我!」始皇懇求說:「北方胡人、南方蠻子受了原六國勢力的煽動,現在有叛亂跡象,嬴政需要平亂的幫手!」

  「你這是打蛇順棍上,我不殺你,你反而要我留下幫忙了,」屠狗者一古腦地搖頭:「劍士和戰將根本走的不是一樣路線,這個你應該知道。」

  「但老爹門下……」

  「老爹門下出了不少名臣良將,是吧?他是因材施教,你是王者之材,所以他教你帝王學,而我是隱者資質,所以要我專心練'隱者之劍'。好了,記住我的話,好自為之!我走了。」

  「走"字剛出,只見席案燭光一搖,屠狗者跳出窗戶,轉眼就沒有了影子。

  始皇喊出輪值郎中,在殿門陰暗處找到了四名力士,情形果如屠狗者所說。

  他為了敷衍事情,下令關中大索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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