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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蒙武當然再接不下去。

  「你們都認為朕喜歡事必躬親,卻不瞭解無人可用、無人可信託的痛苦!」始皇掃視室內諸人,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為什麼朕每次出巡都帶著李斯和趙高?這裡都不是外人,朕老實說吧,就是不放心讓他們留守!這兩條毒蛇,只有朕這個玩蛇能手才能操控自如!」

  皇后深有同感地點頭,蒙武夫婦則驚詫呆住了。蒙武更是在心裡想——難怪他小小年紀就能輕而易舉地渡過重重政潮,十多年時間就能征服天下,真是天生英明!

  始皇又站了起來踱到窗前,他面對窗外自言自語:「王綰等人留守,也只能處理日常政務,有所重大變故,他們稟命承意行事慣了,到時就會驚惶失措,所以朕人在外面巡狩,心卻時刻都是在咸陽的,」他突然轉過身來對蒙武說:你明白心掛兩頭的滋味嗎?假若你願意留下來……」

  看到蒙武臉上堅決的表情,他神情有點黯淡,改變了說話的方向:「朕不能勉強你作言而無信的人,尤其是對自己的妻子,」他看了看皇后,她在贊許地微笑;他又看著齊虹,她眼中充滿感激。他斷然地說:「去吧,你的辭職朕准了!不過朕還是得感謝你,為朕留下蒙恬、蒙毅這對兄弟。蒙恬已是功成名就的良將,蒙毅在廷尉中也是頭角暫露,顯然是宰相之才,只是文臣不比武將那樣全靠天才,必需經過長時間的歷練,所以二十多歲的名將不少,三十歲的名臣卻難以找到。像甘羅十二歲為秦使趙,取趙五城不辱使命,封為上卿,但後無建樹,終歸默默無聞。良將難求,盡忠的能臣更難得!」

  蒙武夫婦怕他有所反悔,趕快避席頓首謝恩。

  「皇后,命人備酒,朕今晚要喝個痛快,為表妹夫婦送行!」始皇又仰天哈哈大笑,但笑聲帶點淒涼。

  12

  蒙武夫婦相偕歸隱渭水邊,實現他們男耕女織的夢想去了,秦始皇帝和皇后總有點悵然若失的感覺,皇后少了一個走動的親人,而始皇卻是失掉了唯一能吐露心聲的諍友。

  但俗語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蒙武夫婦離咸陽不久,又傳來中隱老人病危的消息。

  雖然貴為天下之主的皇帝,始皇仍習慣跪坐在老人臥榻前面。十多年來,老人也習慣了隔著屏風和始皇談話,因為他不願讓始皇看到他老弱的醜樣子。

  每逢始皇要求讓他也看看他的時候,老人就會在屏風後面笑著說:「那你就當我還是那個樣子吧!何必一定要逼我出醜?」

  這天,老人依舊隔著屏風,但說話的聲音比以往弱細很多。

  「嬴政,老朽自己推算,我的生命應該只有幾天了,趁今天精神好,想講話,所以找你來談談。」

  「嬴政沒能常來探望老爹,還祈老爹恕罪。」始皇看了看侍立在屏風兩邊的書童,他們識相地行禮退出。老實說,他們不應再書童,自老人來咸陽,他們就負責伺候老人的起居,如今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但老人一直將他們稱做書童,一個名"書童",一個名"劍童",兩人不但都已成婚,連孫子都有了。

  「少將朝殿上的那一套用在這裡,什麼恕罪不恕罪的!」老人笑了笑,卻輕微地咳了起來。

  「老爹有病,應該找御醫來看一下。」始皇關心地說。

  「老朽本身就是最好的良醫,不會有人比我對自己的身體更清楚。但你要記得一句話,藥只是醫不死之人,老朽患的卻是絕症。」

  「絕症?什麼絕症?」始皇震驚地問。

  「也許是身體老化所引起的,」老人頓了頓又說:「我找你來,不是談我這個快消失的臭皮囊,而是對你的施政有些地方總覺不放心。」

  「老爹請講。」

  「你很喜歡殺人?」老人開門見山的說:「你是否對殺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始皇遲疑半晌才回答:「是的,但我所殺的都是惡人,罪有應得的人!」

  「在你眼中如此,在別人的眼中不見得都如此!也許他們認為這些人是好人,是親人。無論你殺什麼樣的人,你都會遭到一些人的怨恨,殺的人越多,恨你的人就越多。所以君王嗜殺人遭致民恨,國家就會難以治理,你不能逞一時之快。」

  「……」始皇沉思不語。

  「尤其六國新滅,背叛作亂之事必多,這是人之常情。你要行新政,讓他們覺得比原來的舊政權強,讓他們過的日子比原來好,他們自然而然就會順服,用武力只能征服一時,你應該明白。」

  「難道說……」始皇想辯駁,一時找不到理由。

  「苛政猛於虎,以往天下沒統一,一國行苛政,還有別國可逃,現在四海歸一,無地方可逃,苛政會逼著天下人反抗。嬴政,你想像得出天下人都反抗你時,會是個什麼樣子嗎?各地舊王室貴族帶頭,各地民眾雖然沒有了武器,卻紛紛拿了農具,削尖了樹枝竹杆而起……嬴政,你試著在腦子裡描繪這幅景象 !」老人說話有點像夢囈,也有點像鬼神附體的巫者。

  「有那麼嚴重嗎?」始皇想用笑的口吻來緩和一下氣氛。

  但老人仍舊自言自語地說下去:「其實什麼忠君愛國都是假的,百姓要忠要愛的,是能夠讓他們過好日子的人。孟軻說的話中,有一句是我平生最欣賞、最佩服的。」

  「哪句話?」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是為民設的,並不是為君而生而活,但近代的君王想法正好相反。嬴政,你認為天下人民都應該為你而活,為你而死嗎?」

  「不談這些了,」老人平靜下來:「你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麼做,現在談談我的後事。」

  「老爹!」始皇有點傷感起來。

  「我都是一百多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好忌諱的!」老人笑著說。

  「假若老爹有什麼不諱,希望老爹能准許嬴政將您葬在驪山陵寢。」始皇誠懇地說。

  「聽說,為了你將來的陵寢,你大興土木。現在正是新戰之餘,人民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有什麼要動用廣大民力的事,留待過一些日子再做。你還年輕,等得及。久戰以後必有凶年,如今人民最重要的是安定溫飽!」

  始皇口中不說什麼,心裡卻不以為然,他始終認為應該一鼓作品,將應做的都做好。

  「嬴政,聽著,」老人說話聲音突然大了起來:「我死後用火化,將骨灰灑在德水,讓它流到海裡去!」

  「老爹!嬴政怎能忍心如此做?」始皇驚呼。

  「那樣才乾淨,傻孩子!埋在地下讓螞蟻蟲子咬,骨灰灑在水裡讓魚吃,不都是一樣嗎?何必薄彼而厚此!」

  又隔了一會兒,老人聲音微弱的說:「我想睡一會兒,你去吧!」

  三天后一個夜裡,老人去世,始皇和皇后聞到惡耗,立即趕去。多年來始皇首次看到老人的樣子,難怪他不願讓他看到——他瘦得只剩皮包骨,頭髮和眉須都脫落光了,死後的樣子竟是如此難看。

  始皇將他的遺體遵照遺囑火化,親自捧骨灰灑入德水,並宣佈為老人服喪三個月,遵照孫輩之禮。

  蒙武退隱,他少了唯一的諍友。而老人去世,他卻是完全失去了心靈上的支柱,今後再有難以解決的心結,要找誰去打開?

  同時,他下令停止構築驪山皇陵。

  第二十章 諸侯餘孽

  1

  趙地宋子縣城中,民眾雖然怨歎徭役田賦越來越重,刑法比舊日要嚴峻得多,但自古以來,眾人窮困,新貴階級必然發財。因此,宋子城不大,入夜以後卻是每家酒檔客滿,笙歌處處可聞。

  荊軻刺始皇失敗,屍體遭到車裂,天下統一後,始皇下令通緝與荊軻有密切來往的人,高漸離更是其中的首要。

  他改名為趙保,藏匿到宋子城"鴻源酒店"做酒保,由於沉默寡言,做事勤快,頗為酒樓主人喜愛。

  「鴻源"為宋子城中最大、最豪華的酒樓,平日新貴階級歡宴上級視察人員,或是集合尋歡取樂,」鴻源"都是他們的第一選擇。

  今晚,钜鹿郡守來縣視察,縣令包下整個酒樓,樓下供隨從人員喝酒用餐,樓上則雅房隔間全部打開,卻只有二十多個人分席而坐。

  坐在正中主賓席位的是钜鹿郡守,側座席位則雖一名築藝絕佳的藝伎,她築藝好,人更美,樓上樓下的人喝得如癡如醉,樓上這些高官富紳,更是人人看得垂涎三尺。不過大家心中並不存非份之想,因為誰都知道此女是縣令特地由邯鄲請來,專供伺候郡守這幾天的停留之用。

  高漸離負責上樓送菜,聽候差遣,免不掉也在樓梯口聽著。另一名酒保取笑他說:「趙保,看你聽得如此出神,莫非你也是知音?還是看女人看迷了?」

  「這個女人長得比她的築藝好,她是賣色不賣藝。」高漸離手癢技癢,不知不覺說出了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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