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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6

  「荊軻,原來是你!上次在邯鄲,你給老子一喝,就嚇得夾著尾巴跑了,今天又厚著臉皮在此唱歌享樂,還有美人陪著!」他說著話,順手在女主人吹彈得破的粉臉上摸了一把。

  「客人請放尊重些,」女主人看著荊軻求救。

  來人身高八尺有餘,肚大腰圓,獅鼻海口,兩眼突出,像兩粒龍眼核,身上還佩著一把劍鞘鑲金嵌玉的寶劍。

  「魯勾踐兄,請坐。」荊軻微笑著擺手相請。

  「原來是荊卿的舊識。」已經緊張防備的高漸離輕舒了一口氣。

  只有屠狗者玩弄著殺狗牛耳尖刀,連頭都未抬一下。

  「坐你媽的坐!」魯勾踐不但不領情,反而一口濃痰吐在荊軻臉上:「上次讓你跑了,這次你可跑不掉了,起來拔劍!」

  荊軻聲色不動地坐在原處,就讓那口濃痰順著臉向下巴流。女主人看了痛心又噁心,掏出絹帕撫著櫻口嘔吐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高漸離不解地問荊軻:「你和魯兄有什麼深仇大恨?」

  「沒什麼,」荊軻微笑著說:「那次在邯鄲賽車,魯兄輸了我一個車身,事後他說我是以車阻道才贏了他,要跟我決鬥,我自問不是魯兄對手,所以逃了。」

  「賽車阻道,這是規則許可的,」高漸離脫口說出:「車快可由別的車道繞過去。」

  「老子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荊軻,今天你要還老子一個公道,」他再瞄了瞄兩邊不起眼的高漸離和屠狗者:「你們兩個最好乖乖坐在一旁,否則休怪老子的寶劍不長眼睛。」

  「我打不過你,我認輸,」荊軻依然微笑:「而且那天賽車贏的彩頭也讓給你了。」

  「不管怎麼說,今天老子就是要和你比劍,站起來,拔劍!」

  「荊軻,涵養好,不與這種人一般見識是對的,但用你這種一忍再忍的方法對這種無賴蠻牛,他只會得寸進尺,認為你軟弱好欺侮。」久未說話的屠狗者慢慢站起來。

  「你要幫他出頭?」魯勾踐打量一下站起來只有他下巴高的屠狗者,不屑地說道:「你連佩劍的資格都沒有,怎麼跟你老子比劍?」

  屠狗者提了提不到一尺長的牛耳尖刀說:「用這個試試吧!」

  「你這個殺豬的,把老子當豬?」魯勾踐兩眼橫睜。

  「我是殺狗的。」屠狗者臉上沒表情地說。

  「把老子當狗?」魯勾踐火氣更大。

  「把你當狗是抬舉了你,其實你比豬還笨,」屠狗者徐徐而言:「現在輪到我說話,拔劍!」

  魯勾踐飛身退後三步,劍隨退勢拔出,別看他身體龐大如牛,拔劍身形卻靈活優美。劍果然也是好劍,劍身剔透明亮,在燈光照耀下,有如一泓秋水。

  「小心了!」魯勾踐大喝一聲,出劍卻是虛提一招欺敵。屠兄小心!

  只有荊軻依然坐在原處,臉都未擦一下,微笑觀看著,就像看毫不相干的兩個人打架。

  魯勾踐發出虛招,屠狗者連看都未看一眼。接著他又再大喝一聲,三招接連而來,快捷有如閃電,似乎是擊成一招,前後左右都封住屠狗者的退路,最後是"直取中原"的當胸一刺。

  「你毒我不毒。」屠狗者身形毫無變化,只是牛耳尖刀順著劍身而上,魯勾踐怕手指遭削,只有棄劍後跳。

  他看著地上的棄劍,不相信地搖搖頭。

  高漸離擊築,大聲喊好。

  荊軻仍然微笑。

  「這次你小子碰巧,不算,再來過。」魯勾踐不服地說。

  「可以,拾劍再鬥,可是這次你得付出代價!」屠狗者仍然不屑地說,同時退後三步,讓魯勾踐好拾劍。

  魯勾踐拾劍在手,信心大增,又是一聲暴喝,這次是五招連成一拍,上下左右前後出現五朵劍花,燈光底下,有如眾多花瓣紛紛落下,煞是好看。最後一招為了防屠狗者再削指頭,乃是以劍當刀,橫砍在他的頸子上,要是砍中,屠狗者的腦袋就會飛上天。

  只見屠狗者身一低,那把牛耳尖刀如影隨形,橫著順劍身而上,這次魯勾踐連棄劍的機會都沒有,五根血淋淋的指頭隨著寶劍散落在地板上。

  魯勾踐呆立當場,忘了手痛,大聲喊著:「你是人還是鬼?」

  「還不拾劍快滾?再來你會輸掉腦袋!」屠狗者也大喝一聲,屋頂似乎都為之震動。

  魯勾踐左手拾劍,握住傷手,狼狽地跑下樓去。

  屠狗者複座,女主人為他斟上一杯酒,展開花似的笑顏:「你真的是真人不露相!」

  「多謝屠狗兄解圍。」荊軻也抱拳道謝。

  「這一吵,喝酒興致一點都沒有了,」高漸離笑著說:「只是屠狗兄才用來用去只有那麼一招,荊卿值得學習,可以用來對付魯勾踐這種仗技僕人的無賴。」

  屠狗者只笑笑不說話。

  「改日一定要向屠狗兄請教。」荊軻誠懇地說。

  「不要改日,要學現在學,你忘了屠兄這次南去,沒有了歸期?」

  正說笑間,只聽樓梯又是急促響起。

  女主人花容失色,驚呼道:「難道魯勾踐不死心,又約了人來?」

  7

  上樓來的是田喜姑娘,她瞪了酒樓女主人一眼,神情緊張地對荊軻說:「荊軻,爺爺有事,要你馬上回去。」

  她這才和高漸離與屠狗者見禮。

  荊軻向屠狗者告辭說:「明天一早我為屠狗兄祖道送行。」

  屠狗者搖搖頭說:「不必了,我不一定明天走,也許等會酒醒就上路,也許明天你還能在市集看到我殺狗賣肉。」

  「也罷,我輩不必如此拘禮,待我高歌一曲在此為屠狗兄送行。」高漸離笑著說。

  他擊築引吭高唱,聲徹屋頂——

  千山獨行,
  萬水飄零。
  一身一刀,
  何處歸程。
  故國難歸,
  壯士無路,
  落拓異鄉,
  何時底胡?

  唱到「落拓異鄉,何時底胡?」時,聲音由高亢一轉為低回,荊軻忍不住隨聲相和,反復再三低吟,樓上連田喜在內五人,莫不淚下兩行。

  屠狗者首先期立,滿臉是淚也不擦拭,抱拳向眾人行禮說道:「就此別過,有緣自當再相見。」

  他頭也不回地自行下樓而去。

  「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高漸離望著他的背景歎息。

  荊軻也向高漸離告辭,帶著田喜姑娘下樓,跨上馬快馳回田光家。

  田光正坐在書房內沉思,似乎有事委決不下。他見到荊軻進來,只點點頭要他坐下,他仍然想他的事。

  田喜知道在這種時候,祖父不喜歡人吵他,她悄悄地帶上房門出去。

  荊軻側坐,也陷入自己的思潮裡,剛才的歌聲仍縈繞在耳旁。

  故國亡于秦,他先是游走楚郢,希望能藉楚國之力複國,但人微言輕,連執政的大臣都見不到一個。

  接著他遊蕩起臨淄,希望藉由市井遊俠的力量,組成一股反秦勢力,日子一久才發現到,好的遊俠固然能濟貧扶弱,鋤強去惡,但一談到政治都沒有興趣。而像魯勾踐這類的自命遊俠,簡直是仗技僕人的無賴,臭味相投,聯合起來欺侮善良百姓尚可,要他們做犧牲奉獻的抗秦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隨後他又去到趙邯鄲,也拜見過趙悅,才知道他不但不能幫他抗秦複國,他早就是秦王政的幹外祖父。

  兩年多前他來到燕薊,結識了田光,但田光這位地下勢力領袖年紀已老,壯志全消,他反而時常暗示他就此安定下來。他告訴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約五百年是個輪回週期。周平王東徙雒邑,國勢日弱,控制不住諸侯,諸侯自相併吞征伐,到現在已五百年有餘,也該是天下要合的時候到了。

  他告訴他說,秦王政英明神武,天賦過人,處事明快,歷經各種家變而屹立不動,禮賢下士,用別人不敢用的人才。最要緊的是他能得武將和士卒的心,秦軍人人願意為他效死,這是古今君主都很難辦到的事,歷史上只有周武王和商湯能做到,所以他們能以小國寡民統一天下,創下數百年的基業。由此看來,秦王政統一天下已成必然趨勢,荊軻想逆流行事,志雖可嘉,但吃力未必討好,未必能成事。

  荊軻又想到對他一往情深的田喜姑娘,清新可人,溫柔勤勞,乃是上選的賢妻良母。田光雖未明說,但請他住到他家來,一切私人雜事都是由田喜為他打理,有機會就讓他們單獨相處,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但他怎麼能安得下心,定得下來?國仇家恨,明知不可為,卻不能不為,他只有借酒澆愁,高歌當哭了,這種心情會成為一個好丈夫嗎?

  他不敢想,也不敢接受田喜那份深情,他只能當她是自己的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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