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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齊虹要侍女送上小菜退出後,她親手將玉杯注滿了酒,舉杯長歎一口氣說:「侍女們不知內情,個個歡天喜地,怎知道小別新婚酒竟又成了離別酒,武郎,幹!」

  兩人碰幹了,齊虹正色地說:「郭開貪財好色,賤妾此去,前途難測,尤其他知道我已嫁給了你!」

  「夫人不必太過擔心,既然主上留我在咸陽主持這件事,我們會聯絡不斷,彼此的安危和行動都會很清楚。」蒙武安慰她說。

  「再喝一杯!」齊虹又舉杯敬蒙武:「相信我,即使是死,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蒙武聽到她這樣說,臉上顯出一片悲傷,換成他沉思起來,室內空氣變得很僵。

  「真的,不要以賤妾為念,」她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秦王明知道我和郭開的這種複雜關係,偏偏要逼我去,要不是王后一再向我解釋,長公主的事已成過去,我真會懷疑,秦王是否為了他堂姊,有意將我往虎口裡送!」

  「你怎麼這樣說?」蒙武不得不開口說話:「別說那個長公主又老又醜,就是美若天仙的幼公主,蒙武說不動心就不動心!」

  「長公主醜?」她不禁笑起來:「騙別人可以,別忘了我經常和她在王后那裡見面,雖然談不上美若天仙,比我可有女人味得多!」

  「美醜本來就是件樂山樂水因人而異的事,喜歡就是美,不喜歡就是醜,就拿長公主來說,別人說她嚴肅端莊,氣度雍容,在我眼中卻是一派做作,見了就想吐!」

  「不要背後將人家說得這樣不值一文錢。」齊虹格格地笑起來,又敬了蒙武一杯酒。

  但女人情緒說變就變,她喝下這杯酒後,突然神色變得悲起,帶點哽咽地說:「武郎,你要相信我,到趙國真要有什麼,我不會對不起你,我寧願選擇……」

  她"死"字未說出口,蒙武已將她擁入懷裡,用手蒙住了她的嘴。他另一隻手輕撫著她的秀髮,口中喃喃說:「不要說死,為主上,為秦國,你不管受多大委屈都得活下去。西施為了越國,可以獻身吳王夫差,範蠡日後對她一樣敬愛。」

  「我沒有西施那麼堅忍,」她倒在他懷裡,淚如泉湧:「再說秦國不是我的祖國,秦王也不是我的主上,你生在秦國,也許可以將秦國當成祖國,你受秦王知遇,也許應該認為他是你的主上。但我不是,我被迫為秦作間,出賣祖國這多年,我已經恨死了秦國侵略成性,秦王當然也包括在內。」

  蒙武一時語塞,只能用嘴吻幹她的眼淚,卻不知越吻越多。

  「我是為了你,武郎,我願意被迫做我不願做的事,完全是為了你!」她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

  「為了天下人,」他在她耳邊親吻著說:「為了天下萬世太平,百姓永不再受戰爭之苦!」

  「好吧,我會儘量用你的話來矇騙自己。」她深情地注視著他,深深歎了一口氣:「但我內心還是知道是為了你!」

  「我相信,你肯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我。」蒙武也變得情緒衝動起來。

  他將她抱扶成為長跪姿勢,舉杯向天說:「願上帝和列祖列宗明鑒,我蒙武發誓,無論如何情況下,我都不會負齊虹吾妻!」

  他們緊緊擁抱,半晌,蒙武突然說:「你既然不願到趙國去,我們去向主上告病。」

  「他不會答應的。」她搖搖頭。

  「我們棄職出走!」

  「他不會放過我們的,你到現在還不瞭解他的性格?順他,他會當你是稀珍異寶,愛惜唯恐不及;逆他,他會視之若寇仇,不徹底毀殺,絕不甘休。」

  蒙武亦不禁惘然。

  「不要想那樣多了,我只要你答應無論聽到什麼傳言都要相信我!」

  「我會的,我剛才不是發過誓了嗎?」

  「那你還在想什麼?」

  「我在想,天下太平後,我想像範蠡一樣,帶你到一處山明水秀的湖邊——不,也許海邊更好——隱居起來……」

  「那還是很久以後的事,眼前我們只有十天的假期,還不趕快享受!」她格格輕笑。

  他接連兩揮,熄滅了兩根紅燭火。

  3

  齊虹抵達邯鄲,住進姑媽——亦就是公孫玉舅媽——家。

  她發現到,離開邯鄲十多年,邯鄲的變化真大!新的巨宅高樓紛紛建起,有如雨後春筍;廿多年來未直接遭到戰火的蹂躪,新生一代早已忘了戰爭是怎麼回事,但邊境上不時傳來的戰爭消息,促使這些年輕人有了"不知明天"的頹廢,他們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信條。

  有能力賺錢或貪污搜刮的巨賈顯要,拼命想法子賺錢搜刮,得到的錢有的在窮鄉僻野另用姓名購置產業,準備趙國亡國,就躲到鄉間養老。

  有的怕國內不可靠,就到國外置產。其中部分人認為齊國和秦國一向友好,秦軍不會打到那裡去,紛紛到齊國買鹽田,投資礦產。部分人覺得齊國人畏戰,將來趙亡以後,秦軍順勢就可輕易滅齊,所以齊國並不可靠,而楚國強大,民性強悍,兵強馬壯,可與強秦一拼。因此他們又將用盡各種惡劣手段搜刮來的錢,轉投資到楚國的土地、木材和礦產上。

  他們人在趙國,心早就放在悽楚,一心只打算怎麼亡國,亡國後該怎麼辦,卻從未想趙國仍然完整,只要在上者不貪污要錢,武將不貪生怕死,大商巨賈不囤積居奇,操縱市場,不投機炒地及壟斷土地,使得農村破產,貧者連食糟糠都求之不得,趙國仍然是有希望與秦一決雌雄的。

  因此,李牧連破秦軍,並沒有給這些人帶來真的信心和振奮,潛意識他們還討厭李牧,因為他擾亂了他們的移民計劃,在將資金轉出去的時候,又會多一份考慮。而且趙國要是不亡,豈不是顯得他們以前的高瞻遠矚都是僕人和嚇唬自己的,豈不是會突顯他們的愚蠢?

  所以,趙國民眾將李牧看作是英雄,是上天派來救趙國的神人,而在這些人眼中,李牧只不過是一時僥倖,突擊冒險,戰敗了永不可敗的秦軍,他實際上只是一隻奮臂擋車的螳螂。

  齊虹也發現到,時隔十多年,邯鄲仍有它一些毫未改變的規律。

  富者越富,窮者越窮。

  貧民窟依然肮髒雜亂,範圍依然愈來愈大。

  傷殘士兵仍然流浪街頭乞討,只是其中參加過長期之戰的都已白髮蒼蒼,近三十年來的日子,不知他們怎麼活過來的。

  大戶人家的聲色犬馬、絲竹笙歌,市井的燈紅酒綠、尋歡買醉,夜夜處處,不夜的邯鄲依舊。

  尤其是趙王遷登基以後,他母親原為歌伎,他血管裡流著母親音樂的血液,他不但喜歡音樂,而且是深通音律,譜曲填詞,所得新作,莫不在邯鄲家家傳歌,隨之傳遍天下。

  君子德風,小人德草,風吹草偃,上行下必效,趙王喜歡音律聲色,趙國朝野上下也就莫不嗜聲色若狂。

  大敵當前,除了前方士卒外,全國聽不到抗秦的言論和呼聲,滿耳都是淒涼的趙曲和靡靡亡國之音的鄭風。

  齊虹看到這些情形,心裡非常矛盾。她預測這次任務不會太困難,威脅利誘,向郭開提出秦王的保證,亡趙後會給他優於現在的待遇和官職,郭開應該會很快就範。但她也為趙國難過,這裡到底是她生長的地方,她對趙國,尤其是邯鄲,真有一種難言的深厚感情,何況趙齊唇齒相倚,唇破齒寒,接下去就是齊國——她的祖國!

  齊虹在邯鄲拜訪了親友故舊,連絡上原先珠寶店的舊屬,這一趟下來就是兩個多月去掉了。

  只有兩個最主要的人她沒見——

  郭開,她等著他得到消息來找她。

  趙悅,這位秦王臨行前交代的趙國地下領袖,非必要她不想驚動他。他太老了,托他辦事,他一定會交代底下,這樣太過招搖,驚動太多的人。

  果然,有一天,郭開托她姑父帶信,說是她來邯鄲兩個多月都不去看看他,是否忘了故人?

  4

  郭開為了表示權勢和財富,有意在大廳接見齊虹。

  齊虹只是帶了一婢一僕,乘著雙駕安車來訪,他卻開正門迎接,護衛兵卒由大門一直排到大廳階下,整整好幾百人。

  容納得下百余席案的大廳,粗梁巨柱,雕刻精緻,四周牆壁上更畫著巨幅的壁畫,全是出自名家手筆。

  席案四周壁邊全擺著奇花異草,遠遠看去一片翠綠,就像置身於花園當中。

  廳中盡頭今天只放了兩副席案,顯然他將她當作最親密的貴賓,不想找其他人作陪。可是在廳中伺候的男僕超過十人,排列在他身後的燕瘦環肥佳麗不下二十餘人,個個都錦衣繡袍,盛妝全飾,擺明是向她示威的。

  分賓主坐下之後,十幾年不見,免不了要互相仔細打量。

  郭開十幾年來,官做得更大了,如今身居上大夫禦史之職,但因陪趙王吃喝玩樂,隨時都伴隨君王,趙王對他言聽計從,實權超過丞相。

  可是他那副尊容卻一點都沒有長進:尖頭鼠目,猴腮豬嘴,下巴戽鬥向前突出,身高不滿六尺,卻裝出一副巨人相,說話都是眼看著天不可一世的模樣,三十五、六歲的人,卻表現得老氣橫秋。

  「賢妹來邯鄲兩個多月了,為什麼都不來看看愚兄?」他首先責難。

  「小妹的意思是先處理好一些雜務,然後專程拜訪,想不到兄長先見召了,我這不是已奉召來了麼?」有事求人,她心中作嘔,表面上卻不能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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