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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10

  秦王和李斯談了一天一夜,蒙武在旁侍坐,三人臉上都未帶絲毫倦容。

  秦王政佩服李斯所學包羅萬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更深通刑名經濟,真可與中隱老人品美。更重要的是他熱衷名利,可與之有所作為,不像他跟中隱老人初見,老人就已老邁,雖教他各種學問,卻並不刻意激發他有所為的雄心,老人只要他凡事順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聽老人訓話如食淡茶白飯,也許是日常必須,不無營養,卻食外無味,只是為了有所受益,勉強聽下去。好在老人也不願多說話,凡事點到為止,要他自己去想,要像這樣談一天一夜,恐怕他早睡著了。

  但李斯不一樣,他的談話像烈酒,喝一口就會興奮,還想再喝一口;他的見解像辛辣菜肴,入口就感刺激,越吃越想吃。

  李斯向他分析了天下大勢,說明各國的強處及弱點,結論是:經過秦國這多年的用間和挑撥分化,諸侯各國合縱之約已解,近年來更是互相征伐,血戰不已,秦國如今應趁各國兵連禍結,民生凋敝之際,迅速出兵器定天下。

  他又提出:欲滅六國,首先最有利的目標是韓國,因為韓地小民弱,容易征服,在戰略上吞掉韓國,一方面可以先聲奪人,使天下震恐,另方面師一出即竟全功,對我軍士AE鳿f1和自信都有增益的效果。

  蒙武在一旁插口取笑他說:「李大夫是韓國人,提出首先滅韓的主張,不怕故國父老怒駡嗎?」

  「蒙大人差矣。」李斯正色說:「天下本為一,只是周室積弱,歷代共主昏庸,才造成諸侯割據、自相殘殺、民不聊生的慘況。滅六國統一天下,正是我大王替天行道的義舉,因為只有統一,天下才能免卻戰爭之苦。」

  這正合秦王政的心意,他忍不住擊案稱好。

  「至於我本人,」李斯又繼續說:「一向以天下人自居,只要對天下黔首有利,犧牲性命都在所不惜。何況,首先滅韓,也就是首先讓韓解除戰爭之苦,蒙大人要是肯進一步仔細想,也許還會說在下偏袒自己的故國呢!」

  「不錯,」秦王政有所悟地接著說:「先攻佔韓,在我可以解除爾後出兵趙楚側背的威脅,在韓也可免去多少年來借道及戰禍波及之若,這是一舉兩得的事。」

  蒙武笑笑不再說話。

  另外,李斯取出幾張帶來的羊平地理圖,他一一展開在幾案上和秦王政及蒙武觀看。只見這些地理圖繪得非常詳實精細,舉凡地形要點、通路、城市、村落、糧食、水源地等的人口和人力與資源提供能力,全都清晰地注出。

  「先生真是有心人!」秦王政讚歎。

  「臣一向以天下為己志,尤其在秦這幾年奉命主持間諜系統,對各國人物、天時和地志,莫不盡力搜集。」

  秦王政點頭稱好。

  李斯跟著話題一轉,談到秦國內政的種種得失,他總結說:「秦地民風淳樸,怯私鬥而勇公戰,重法紀而不徇私,這是孝公變法所留下的遺風,但自呂不韋當國這多年後,官民風氣都逐漸敗壞,常發生官商勾結共謀利益的情事。由於工商業發達,各國商人雲集,將各國尤其是楚趙的頹廢淫亂之風帶來,民風走向澆薄自私,唯利是圖,追求個人享受,而置國家鄉里于不顧,財富逐漸集中於少數人之手,特別是外國商人之手,這種情形繼續下去,再過若干年,就會出現農村破產,農民無以為生,集體流入城市,而城市無法容納,種種亂象將由此而生。」

  「先生認為應該如何防止?」秦王政憂形於色地問。

  「再用商鞅之法,並予加強,重農抑商,以維國本。」李斯簡要地答覆:「發展國家經濟,節制私人資本,以積國富。」

  「願先生助我。」秦王政誠懇地要求。

  「臣當一一擬定詳細計劃,再請大王過目。」

  「好!」秦王擊案。

  在討論完敵我情勢和內政得失以後,秦王政等三人共同得到一個結論——

  整理內政與並韓同時進行,然後視情況先滅趙魏,再及燕楚;齊國地偏,與秦不接鄰而最富強,于最後集中力量滅之。最重要的戰略改變是:秦國不再像以前那樣蠶食各國,適可罷兵,而是按先後次序,全力整個吞併。

  11

  中隱老人主動派侍僮找秦王政來,在秦王政坐下後,兩者有以下一段談話。

  「聽說你和李斯談了一天一夜,而且很中你的意,是嗎?」

  「老爹真是隱者不出門卻知天下事,誰告訴老爹的?」

  「宮中正在盛傳,何必要人告知?只是我要事先提醒你幾句話——水到渠成,順其自然,凡事強求,必有惡果。」

  「不過,如今諸侯自相征伐,財竭民窮,正是出兵統一天下的良機。」秦王政信心十足地說:「老爹不也是常教我,統一天下,徹底根絕戰禍之苦,解救天下人民於倒懸?」

  「秦國不至於財竭民窮乃是憑藉巴蜀富饒的財源。但這幾年的連年戰爭,十五歲以上壯丁死傷過半,你撫死恤傷還來不及,就想出兵征服天下?」

  「時不我予,等到各國休養過來,再合縱對我,就後悔莫及了,我想乘機順勢,也應該是所謂順其自然吧!」秦王政帶調皮意味地笑著說。

  老人長長地歎口氣,然後閉目說道:「你眼前的神態,使我想起你的先祖秦孝公!」

  「我們兩人有何相似之處?」秦王政顯得非常高興,與使得秦國由偏僻附庸一變為天下強國的秦孝公相比,本身就是很大的讚譽。

  「我想起商鞅說孝公的故事。」

  「哦,」秦王政有點失望,但由於好奇,還是說:「願聞其詳。」

  「當年商鞍以孝公寵臣景監求見,頭次見面,商鞅言事,孝公不時打著瞌睡,等到商鞅走後,孝公怒駡景監,說他介紹來的人是個瘋子,說的盡是狂言亂語。景監以此責怪商鞅,商鞅說,我向孝公說的是帝道,他聽不懂。過了五天,孝公主動找商鞅去,這次談話比較投機些,但還是不能合孝公的意。於是孝公責備景監,景監轉過來怪商鞅。商鞅說他這次是談王道,孝公還是聽不進去,請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說不成他就回家去種瓜了。」

  「你不是在睡覺吧?」

  「老爹,怎麼會!」秦政王也笑起來:「後來呢?」

  「孝公卻不過景監的懇求,於是再召見商鞅。兩人相談,數日不厭,在談話當中,孝公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將頭都伸到席案前面來了!於是景監問商鞅,這次怎麼能使孝公如此滿意。商鞅說,這次我談的是霸道,孝公因此大悅。而孝公最後告訴商鞅說,行帝王之道,等得太久,他沒有這個耐心,行霸道能及時看到國家富強,這才合他的意思。」

  說到這裡,他問若有所思的秦王政說:「讓我考考你,何謂帝道?」

  「好民之所好,惡民之所惡,天下共舉,依然辭讓,僕人之出,天下慶倖,堯舜是也。」

  「何謂王道?」

  「一心行仁,澤及百姓,萬國景仰,莫不願為平民,征伐一地,多地盼王師,如商湯周文等。」秦王政回答。

  「那霸道呢?」老人笑著問。

  「修刑厲法,富國強兵,使民懷刑畏威,以法服人。」

  「你很懂治國旗天下之道嘛!」老人歎歎氣說:「堯舜以前為公天下,有德者居之,由天下選出來的共主,當然天下心服,這種制度應該行之有千萬年,雖無史可考。所以行帝道時,天下太平,人民不知有帝,只在危難時才會想起。行王道已是家天下,為爭王位雖然發生戰爭,但戰爭時短,太平日久,人民安居樂業的時候多,所以商能維持六百多年而後敗亡,周能維持八百年而後崩潰,但行霸道以力服人,力消即衰,力盡則亡。」

  「但自秦孝公行霸道一百多年,秦國卻日益富強。」秦王政不服平地說。

  「要我說實話得罪你呢?還是要我編謊言讓你心喜?」老人睜大眼睛注視他,神情顯得非常憂鬱。

  「當然希望老爹說真話。」秦王政誠懇地說。

  「自孝公變法迄今一百多年中,秦國對外發動多少次戰爭?秦國在國際上所得到的稱號是強秦和虎狼之國。各國君主畏懼不說,各國百姓莫不痛恨,比之當時武王之師,各國盼望如久旱望雲霓,差了十萬八千里,所以才有天下合縱與連橫之議。合縱是合力對秦,連橫是共同事秦以避刀兵,全都是畏懼的結果。至於秦國百姓如何,我不說,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老人閉上眼睛,臉色沉痛。

  「老爹!」秦王政懇求地喊著。

  「秦國行霸道,力尚足控制秦國,但一推廣到天下,不用等多久就會力竭而亡。」

  「那我先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後行仁道呢?」秦王政悚然而驚,想出折衷辦法。

  「有人向南方走,他告訴別人說,等我走到南方極處,我就會回向北行,你相信嗎?」

  「……」秦王無語。

  「注意李斯,商鞅尚有兩次不合王意,最後一次才作逢迎,而李斯一次逢迎就使你如癡如醉,他比商君更沒有原則,更會見風轉舵,善於投機者不可靠!」

  老人閉目不再說話,秦王知道該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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