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謀聖張良 | 上頁 下頁
九九


  有趣的是,張良和劉邦由於相知甚深,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他們既不是反目成仇,也不是難分難舍,而是人各有志,不加勉強。劉邦深知張良有歸隱之意,他成全了他。因此在劉邦的臨終囑咐中,能安劉氏江山者,他點了王陵、陳平、周勃,卻沒有點張良,他尊重張良的選擇。劉邦的最後幾年,除皇上有所求之外,他基本上不過問朝政,是個「逍遙派」,淡泊功名利祿,願從赤松子逍遙去了。

  所以說張良生命的一半是劉邦,他與劉邦是人生追求上的比翼鳥,這話是不假的。

  劉邦作為皇上駕崩,有人是因為身為皇親國戚,哭自己失去靠山;有人是因為身為功臣,感恩于封賞。而張良的悲傷和慟哭,是生命之火共同燃燒的火炬熄滅了,這是從權勢和利祿的角度難以理解的。

  他終日坐在那尊宛若人形的黃石的泉水邊,無言獨坐。他終於撫琴吟唱起來——

  死生契闊,  [譯文]生和死都在一塊,
  與子成說:  我和你誓言不改:
  執子之手,  讓咱倆手兒相挽,
  與子偕老。  活到老永不分開。
  於嗟闊兮,  如今是地角天涯,
  於嗟洵分,  如今是長離永別,
  不我信兮!  說什麼都成空話!
  不我活兮!  想回家怎得回家!

  劉邦起事兩年後稱漢王,稱漢王五年後稱帝,稱帝八年後死去,終年六十三歲。

  張良從下邳城外初識劉邦傾心夜談開始,到劉邦晏駕長樂宮,也就不過這麼十四年的歷史。十四年的交往在人生中是十分短暫的。然而這十四年,不僅對於劉邦和張良,而且對於古代的中國歷史,都是最精彩、最激烈。最關鍵的十四年。

  如今,這位與張良死生契闊的人終於去了。

  他的生命的一半已經埋進了墳墓。

  第三十二章 午夜,皓月中天

  〖已經大權在握的呂雉,最大的遺憾就是兒子惠帝的柔弱,如何才能起衰振懦?當她正想借重張良出山的時候,在一個皓月中天的午夜,這位學道輕舉者的靈魂,化作一縷青煙飄然而去了。〗

  在劉邦治喪期間,陳平前來造訪,張良不能不見。

  張良對劉邦的悼念,是個人真摯的深情的心祭,他不願參加朝廷按繁瑣禮儀舉行的儀式,尤其不願參加由呂後操縱主持的儀式,他覺得這簡直是對亡者的褻瀆。劉邦的遺體任憑她擺佈,竟然三四日密不發喪,現在又來做出一副沉痛悼念的樣子,令他感到噁心和怒不可遏,還是結髮夫妻,竟然如此冷酷無情,還別說他是當今天子!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個無所顧忌的、不擇手段的、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女人,還會做出令人難以想像的事來。

  因此他吩咐何肩,朝廷派人來就說他臥床不起了。

  自從項羽烏江自刎,楚漢相爭的帷幕落下了,一統天下的大漢江山,雖然還得隨時應付諸侯王的反叛,然而天下黎明百姓卻渴望休生養息,無為而治。他打心眼裡十分賞識曹參,儘管他聽到不少人罵他任齊相以來尸位素餐,不理政務,是個十足的昏官,應該將他罷免。但是張良卻深深知道,如今的天下卻需要更多曹參這樣不管事的官,方能讓百姓經過暴秦沉重的徭役和秦末八年的戰亂之後,有一個喘息的時機。他十分瞭解曹參,此人決非是一個昏憒庸碌、無德無才之輩。曹參為齊相之後,曾召集過長老和諸儒,請教如何安撫百姓,聚訟紛雲,莫衷一是。後來他聽說膠西有位蓋公,便以厚禮相邀。蓋公便對他說,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於是曹參搬出正堂讓給蓋公住,蓋公教他用黃老之術治齊,因此他相齊八九年,齊國百姓安定,安居樂業。

  雖然八年來,張良已漸漸遠離朝廷,學道輕舉,願從赤松子遊。但他表面的平靜,也難以掩蓋他心靈深處為朝政的憂傷,甚至常常使他清夜捫心,難以成眠。

  在他出世的冰山深處,仍燃燒著入世的烈焰。

  陳平也算是相知甚深的故交,不過他也覺得他有些聰明過餘,在他的才智後面,窺視得出一些玩世心態。前不久才聽說劉邦要他與周勃去取樊噲首級,但如今取回的卻是一個活囚,這還瞞得過張良的眼睛?他本不想再理陳平,但在這微妙的關鍵時刻,倒不妨聽聽他來說些什麼?於是他便躺在臥榻上,叫何肩去請陳平進來。

  陳平一進門見張良臥病在床,便不勝感慨地動情地說:「子房,皇上已撒手而去,先生如今又高臥病榻,想當年輔佐漢王血戰于滎陽、成皋,雖然如今功成封侯,倒還真不如那些戎馬生涯活得有味道呀!」

  張良也感觸良深:「所以古人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啊!陳平啊,你還記得嗎?那是在成皋,韓信派使者來,請漢王封他假齊王,漢王一聽就火冒三丈,你我分別坐在漢王的兩邊,不約而同地伸出一隻腳來,使勁地踩了漢王一下,他才突然轉怒為喜……」

  陳平熱淚盈眶地只顧點頭稱是。

  張良有些哽咽,說不下去了,等了片刻才接著往下說:「……沒想到漢王打下江山才八年,就先離我們而去了!這八年還沒有安靜過一天,舒心過一天!」

  陳平也被張良一片真情所打動:「不錯,陛下臨終前都還掛念著江山社稷的安危,一聽說樊噲要誅殺戚夫人母子和諸將,便令我和周勃……」

  張良突然坐了起來,目若耀火,逼視著陳平問道:「如今樊噲是死是活?」

  陳平不知道張良是支持還是反對殺樊噲,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不過,他一下子想到呂後對張良的印象頗佳,那麼他一定會反對殺樊噲的,便直率地說:

  「子房放心吧,樊噲已被我解押進京,正逢陛下駕崩,只好去請皇后發落,皇后早已將他開釋了!」

  張良看到陳平滿面春風,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深受呂後的賞識和信賴。他不覺感到陣陣齒冷。劉邦屍骨未寒,他早將陛下臨終前的囑咐巧妙篡改,用樊噲去討好呂後,以取得呂後的賞識和重用。

  其實,他早知道陳平才智過人,不過此人毫不掩飾的貪財,這種人在關鍵時刻就會露出他的私欲和狡詐。對於這一點,劉邦還是有所察覺的,因此在他的後事安排中,特別提到「陳平智有餘,然難獨任。」這次不是充分表現了他「難獨任」的弱點麼?

  張良沉默半晌,只冷冷地說了一句:「不知皇上地下有知,當作何想法!」

  陳平當然一下子就聽懂了張良對他十分不滿,是在挖苦他。其實,陳平也有滿腹委屈,他深知事關重大,弄不好左右都要被殺頭。一個人再聰明,也當然不敢專斷,所以他特地與周勃密商妥當之後才行事的。

  特別是他倆築壇令樊噲前去接旨,出其不意地將樊噲綁了,關在檻車裡解往長安,由他押送,周勃留下來接管樊噲的軍隊。陳平在半道上就聽到皇上駕崩,於是他又怕惹怒了呂後和她妹妹呂須,特地派人搶先入都,向她們報告真象。沒想到又接到使者傳沼,要他和灌嬰前去屯守滎陽。但是陳平作了一番權衡,怕招至誤會,還是急匆匆先趕回到長安覆命,把這件棘手的使命擱平之後再說下一步。記得他年輕時,在鄉里村社中操刀分肉,父老讚揚這小子分得很均,他便得意地說:「將來讓我宰割天下,也會象宰割這肉一般。」今天看來要擱平談何容易!

  他進入宮中在劉邦靈前痛哭一番,又向呂後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詳加奏明。本來呂後叫他回宮休息,他怕一轉身就會有人說他的壞話暗害他,又苦苦哀求留下來守靈。儘管如此,呂須還是在呂後面前說了他很多壞話,直到呂後任命他為郎中令,讓他去輔佐剛繼位的惠帝,他那顆懸著的心才總算放了下來。也真算難為他了,讓他去接受這麼一件左右為難的苦差事,如此煞費苦心,才算終於保住了這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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